小时候我跟你走在一条通往村子东头儿的弯弯的小路上。我跑得很快，落你好远，好远，你在我后面吆喝好几声，说，慢点，慢点，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有个东西。小孩子的世界里总是有好多好奇，听到说“有东西“”就停下来等着你。想问问你十万个为什么。你指着很远处一个个的土包说，你看，那是人死了以后住的地方，小孩子是不能去那边玩的。我还是追着问你为什么，你不说话。头一次跟我板着脸说话。

等到我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才知道那是村里的墓地，但凡有人去世就会去选块儿地方埋在那里。后来的你已经不避讳生死了，总是说等我死后要埋在那里，跟老房子在一起。后来等你最后几年的时候爸爸跟姑姑商量要不要把你放在陵园里，既干净又方便。你听了之后摆摆手，摇摇头，你执意要留在那里，你说那里是你的根，你说落叶归根才踏实。是啊，你留在了那里，永远。我想你一定很踏实，很心安吧？守着你爱的土地，守着你的家人。

今天我又走在了这条弯弯的小路上，只不过已经隔了很多年，陪在我身边的不是你了，是弟弟，是米。恍惚间回到了我小时候，我还像那年跟你一起走这条路的样子，两条羊角小辫儿一晃一晃。这小辫儿还是你亲手给扎的。你的手咋那么巧啊，比我厉害多了，我到现在都不会自己给自己梳一条特别好看的小辫儿，可是你就能啊，那两条小辫儿成了我童年里最美的记忆，小公主的模样。我像踩着当年的脚印一样走在这条路上，路变了，两旁都是几米高的芦苇，芦苇荡旁建起了很多养殖场。再也没有人跟我说，不准再往前跑了。你不在了，我长大了。

今天的太阳是朦胧的，像回忆的颜色，昏黄又温暖，可触不可及。还没见到你，我已经泪流满面了。从昨天就有这种感觉或者是从决定要来看你的时候就开始了。可能感觉离你越来越近了吧？还是不会相信你已经不在了，只是觉得你住在老房子里，还在那个一推门就能看到的摇椅上，拿了一把蒲扇，从裤兜儿掏出小手绢儿，手绢儿里包着几块糖，你说，这是上次你大姑带回来的，我留着给你，听说是国外的，我也不认识外文......我现在才知道心疼究竟可以多疼啊，疼到想吐，疼到眩晕。

一路走着，感觉自己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长到三十多的过程。有一股能量从左手边散开来，我像被隔在外面。弟弟说，到了。他让我站在外面，他先进去找你。眼泪控制不住啊，我像一个跟你分别了十几年的小孩子，紧张又局促，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你。这一步，真的好难啊，大概是从心里要把你挪出来确认一遍再放回去。

又回到了大一的那一年的中秋节，我和此刻当下一样无助又无奈。还是会局促，局促到揪起衣服的一角。我们一别十六年，如果要把回忆接起来的话，该用什么去填补这空缺的十六年呢？时间真是个混蛋，它虽然拉长了那么久，可悲伤和想念一点都不会减少。你不是告诉我说，如果觉得很难过的话，就想象把难过放在一生里去看看，其实那也不算事儿。你骗人啊，哪有不算事儿啊，心疼是一样的，不会减少半分。像在心上捅了一个窟窿，空洞又鲜血汩汩。

我突然很愤怒，愤怒你为什么都不让爸妈告诉我。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是没有好好告别？小时候你经常跟我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我每天都看天啊，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你。每天都在寻找。

弟弟说找到你了，让我绕一条弯路过去。听到这一句，我情绪就崩溃了，哪有什么愤怒啊，全是想你。我终于看到你了，你真的不在老房子里了，你换了地方，你换到了这个小时候你指给我的地方。我不是攒了好多话要跟你说么，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喉咙像被堵了一样，火辣辣的。连一句爷爷也叫不出来，只是看着你睡在这里就很难过，很难过。眼泪淌出来像汇集出一片蓝色的海。以前，我说带你去看海，你走了，没有看到大海。我却爱上了看海。此刻，我与你之间像隔了一片蓝色的海，海上有蓝天，白云，飞来飞去的海鸥。你还是微笑着看我，我的心里像开了一条通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啊。

我们好久不见面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任由眼泪流，也没有说一句话。弟弟拍着我肩膀让我赶快走，他估计是担心我情绪崩溃吧？我看着墓碑上你的名字，忍不住摸了几下。你总说，孩子，你要勇敢地去闯，我在家里守着根。可是我想问问你，人这一辈子为了什么，我找不到任何意义，爱你不才是意义么？

一阵风吹过来，树上的叶子又落了好多在你的坟头，就像那年落在你头上的石榴树叶子，你说，叶落还是要归根的，我就在这里。可是你这个倔老头儿啊，把我们的牵挂也留在了这里。其实不来你跟前，不跟你重逢，我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怨”，原来我这么这么“怨”你，怪你把我自己留下了，怪你没有跟我好好告别。可是我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你，在所有的情感里就成了你这种人。好复杂的情感，又爱又怨。

是重逢啊，是相聚又别离。想了好多天要给你带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带，来的起伏，离开得匆匆。还是给你带来了米，不知道你见到会不会有些欣慰，你以前总说等我大孙女儿结婚生孩子，我去给她带孩子。现在想想，也许你恨生命太短暂，也许我恨岁月太操蛋。我知道如果你还在，你舍不得不给我带，对吗？

以前你总是反对妈妈把我留在亲戚家里，催着他们接我回来，你就带在身边，其他人总是开玩笑说，你恨不得把我粘在身上。我每一次回来见你都眼泪汪汪的，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告诉你我有多想家啊。可这次我不是委屈，只是因为想你，很想你，想来看看你。因为你给予我的家在我心里，很踏实，很温暖。我想坚强的，我想当一个特别坚强的人，可是在你面前我做不到坚强和霸道，因为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啊，你就住在那里。

还没等分开就想着下一次见面，看到你了，我就踏实了，以后我会常来看你，你陪我坐会儿。我想说我陪你坐会儿，但是我知道你总是稳稳的，来了欢喜，不来也欢喜，以前的你经常跟胡同里的老人说，如果孩子们大了回来看我，那咱高兴，如果孩子们忙不回来看我，那我也高兴，因为外面才是孩子们闯荡的地方，说明孩子们看到了更好的地方。你这个老头儿总是这样啊，所以我赖着你，让你陪我坐会儿，因为我很想你，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