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以后,所有晴朗无风的日子都悲伤
活着的徒步前往,死去后灵魂所向
徘徊的有歌声飘荡
驻足的有回忆疗伤
再拥抱不到的得以挥手告别
再无法弥补的错误随风飘散
总有一天,只剩我和你
——录小友的诗
很久不读诗了。也许就慢慢连带着忘了那些为诗感动的时间。人身上可能有很多组密码,一旦在不经意间被触动、解锁,打开的都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前几天看到小友的这首诗,一下子想起很多时间,想起那些伴我走过少年时代的诗人。那时我们好像都有几个本,抄录自己喜欢的诗作。读大学的姐姐有,读高中的我有,好朋友也有。整个高中,为席慕容疯狂。因为喜欢,也读了她的不少散文,可是她的散文无一能记住,但她的诗,好多至今仍不能忘怀:“是令人日渐消瘦的心事/是举箸前莫名的伤悲/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现在想起来,这仍是写得最好的爱情诗。
我们和一些人一起相伴长大,也和一些人一起相伴终老。这些人里,有的我们朝夕相处,有的从未谋面。可真的说起来,那些从未谋面的人,在我们生命中占的比重可能非常高。我们并不知觉这些人已经陪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这组密码被解锁,我们才发现,在心里的一隅,他们始终住在那里,从未离开。
上大学后喜欢顾城,顾城不只诗写得好,就连散文也没有烟火气,能把中国文字写出那种透明感的,想不出第二个。也许我能想出席慕容的哪些诗作好,我却想不出顾城的哪首好,我觉得都好,连那本被人不能接受的《英儿》也好。谁能把文字和意境驾驭到那种程度呢?如果心里想的都可以那样呈现,写什么都是诗。
喜欢海子更晚,那时女儿已经快一岁了。女儿小时候说话很晚,但听的时候非常专注,所以我们在一方没有语言功能的情况下,一起读过很多诗。先是《泰戈尔诗选》,后来就是海子。女儿出生后的第一个春天,我们在上海,那时给女儿读的最多的,是《四姐妹》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我心里,这就是那个春天的样子。
海子之后,几乎不再读诗了。中间有十年时间,看很多杂书。杂到什么程度呢?前两年不得不清理了书架。从小到大,很少丢掉书,但那些年看的书,确实很多清理掉了。这世间不是什么都有益,包括书。就像有些诗人、作者如同我们的神祗,可以在我们心里久住;有些,只能偶尔相邀聚聚;还有的,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人生真的很短,即便弄清楚这个简单的逻辑,也用了十年,甚至半生。
人们计量时间的方法真是简单粗暴。用年月日,用年龄。好像在世间存活了同样时间长度的人就有可比性。其实从物理状态和心理状态上,都没有参考意义。小友不足16岁,她的文字,我16岁写不出,至今也写不出。我只能作为读者,被击中。觉得她写出了我经历过的岁月,和这一路走来的苦辣酸辛。我们都曾是那样的少年,觉得一生有一种境界,有一个理想,或者有一个人,有一种生死不渝的感情,值得我们千辛万苦,千里跋涉,活着时徒步前往,死去后灵魂所向。我以前这样活着,现在这样活着,以后,可能也这样活着。
时间的好处之一,就像越来越宽阔起来的河面和越来越有力量的水流。曾经令我们羞愧万分,曾经令我们惶恐不安的,终将被这水流席卷而去。不是遗忘,而是在宽阔中,我们终于明白,以前种种,不过是尘沙泛起,它们怎样被带到生命中来,必将怎样被带走。反而是有一些,我们可能从未觉察的,成了我们的江心石。我们看着这些在生命中沉淀下来,慢慢被冲刷,被打磨,日益晶莹。当我们把这些拾起,才知道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真的生命。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科恩兄弟都曾经写过一些看似在生活中走投无路的人,没有生计来源,没有美好前程,经历种种冷漠对待。他们描写什么?他们写这些生命的歌唱。这些歌唱就是我们生命中的江心石。他们经历的,我们皆经历。他们歌唱的,我们也都歌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听到了人类歌唱的声音,而且知道怎样让每个人去听清自己的歌唱。真的听到自己的歌声,每个人,都在瞬间看清来路,看到归途,看到我们为什么活着徒步前往,死后灵魂所向。
曾经为自己爱的人忧虑,忧虑他们身体不强健,忧虑他们际遇不好,忧虑他们不能照顾好自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终于明白这些忧虑是多么可笑。每个人都会成长,每个人都在歌唱。当我看到他们在病痛中日益强起来的生命光彩,看到他们在挫折面前醍醐灌顶般的对生命的新领悟,只照出自己的“小”来 。
我可能会离开这座城,就如同以前离开别的城市。如果我在上海曾经有过美好的春天,在这座城,我曾经有过美好的四季。在这里,不只遇见新的自己,也遇见我爱的人崭新的生命。如果以前我的爱里有忧心,现在我的爱里只有祝福。祝福我们的过去,也祝福我们的现在和未来。感恩我们生命的河流曾经交汇在一起,感恩我们曾经听见彼此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