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吹来的风,有时凛冽,有时和煦,有时清凉。无论何时,总能吹去你满身的尘埃,不仅是身上的,还有心头的。
——作者题记
一
1950年,一个初春的清晨,地处小凉山北部要塞的边城被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远处高峻的山峰露着头,隐约地勾勒出小城的边际轮廓。沿着山谷蜿蜒爬行的马边河,将丰盈婀娜的形象隐藏在团团簇拥的浓雾中,只是凭着河水哗哗的声音,能判断出这是一条浩浩汤汤穿城而过的河。
沿河两岸,密密麻麻的排着吊脚楼。每间隔一段距离,便有通往河边的石梯。一些早起的菜农,挑着扁担,小心地踩着石梯下到河边,将菜根上的泥土洗净,好有个卖相。
一条晃晃荡荡的铁索桥架在边城最热闹的地段,连接着两岸的集市。今天逢双赶场,此时,桥上已经有三三两两行人过往。男女老少、彝胞汉胞,肩挑背扛。猪儿、羊儿、马儿的叫声,鸡公车、马拉车吱呀声,各种声音汇集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在北岸桥头,一座川西民居风格的吊脚楼显得很是气派,有上下三层,楼顶上挂着“北门桥茶馆”的牌匾。沿着房檐,吊着一串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印着一个“茶”字。夜晚,当红色的灯光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时,则又有了另一层含义。
与往日一样,不到上午十点,茶馆最底层大堂的十几张牌桌就坐满了人,热火朝天地扯着“二柒拾”。大堂的一侧挂着厚厚的布帘子,里面是澡堂和锅炉房。不时有人进出,门帘一掀,一股子热气便蹿进大堂,让本就人声鼎沸的茶馆更加烟雾缭绕。二楼的烟馆相对清净,这会儿,抽大烟的常客还没到,一个清瘦的小伙在卖力地挨个擦烟枪,等候它们主人的到来。三楼的旅馆更是寂静,总共十二个房间,个个都房门紧闭,看来嫖客们昨夜没少折腾。
突然,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传来,夹杂着士兵凌乱的脚步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一个体型彪悍、脚蹬马靴,身着国民党军服的中年男人翻身下马,将缰绳顺手甩给一个汗流浃背的士兵,大步迈进茶馆的大堂。
“哟,罗司令早,快请!”茶馆的老板谢老八闻讯从三楼的一个房间出来,一只手提着还未穿紧的裤子,一只手使劲搓着眼屎,粗短的双腿快步拾阶而下,将木制楼梯整得山响。
“你娃天天躲在楼上享清福,两耳不闻窗外事。新任命的县长在利店被游击队打死了!”罗司令瞪了一眼皮泡脸肿的谢老八,三步两蹿上了二楼。
“啊?什么时候的事?”谢老八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恐。
去年十月,县长王德恩受日益壮大的游击队活动的威胁,特别是他老婆及妻弟贩运的烟土遭了两次袭击,使他更加惶惶不安。他籍口到专署述职,带着一家老小一去不回,丢下一竿子拜把兄弟,都骂他不仁义。伪省府为了确保边区地盘作为日后的退路,派出最后一任县长率领武装人员奔赴边城。在利店,遭到游击队的袭击,县长和身边随从被当场打死,其余人员抱头鼠窜,逃进了深山老林。游击队也没再穷追猛打,缴获了武器,旗开得胜。
“刚得到的线报。”罗司令拿起小桌上的一杆烟枪,那个清瘦的小伙连忙端起大烟上前伺候。
“土共马上要到边城组建新政府了,工作队已经在乐山。”罗司令从来不称共军或共匪,只称土共,因为他觉得他们就是一群起来造反的土包子。
罗司令全名罗盛平,是周边四个县“反共救国军”副司令。平时驻扎在走马坪集镇,隔个十天半月,就会到县城谢老八的茶馆抽两口大烟放松放松。昨晚,他得到消息后心中愤恨不平,辛辛苦苦经营十几年的地盘要拱手让给别人?哼!没那么容易!他让手下连夜通知了 几个山大王和头人,约好今天在茶馆有要事商量。他要让土共有来无回!
片刻钟后,窗外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盘踞在雪口山的黒彝奴隶主阿侯曲子和盘踞在水碾坝的黑彝奴隶主曲尼木干在奴隶娃子的搀扶下,一前一后走进茶馆。俩人都生得高大魁梧,具有黑彝显著的面部特征,衣着也差不多一样,都是头带英雄结,耳挂蜜蜡珠,身披擦尔瓦,脚穿粗麻鞋。
紧跟着,镇江庙和大竹堡的匪首李占熬和陈荣三也大踏步蹿进茶馆。烟雾中,几个人凑着脑袋密谋。
“根据雷、边、屏、峨反共救国军总司令陈超的指示······”
二
元宵节刚过,坐落在川西平原蓉城锦巷子的一个青砖碧瓦的四合院里,传来一位妇女呼天喊地的哭骂声。
“你这个挨千刀的啊,爹妈把你养大就跑了啊,你这个没良心的,砍脑壳的啊……”
百年老店徐记糕点铺的老板娘吴嬢坐在地上,花白的头发散乱着,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她手上挥舞着抹泪的手帕,脚在地上使劲蹬着,嘴里不停地哀嚎。几个下人想将她扶起,却怎么都扶不起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小幺妹儿就是被你惯坏的!现在有你苦果子吃了。”徐记的老板徐德福恼怒地朝老婆吼,双手将女儿留下的一封信撕得粉碎,使劲扔在地上,扭身进了屋。
徐德福老俩口生有三儿一女,小幺妹儿徐紫薇是吴嬢四十出头才生的,算得上是老年得女,一家人宝贝得不得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事事百依百顺。
在宠溺中长大的徐紫薇前几天刚过完十七岁生日,就读于蓉城医科学校护士班。像川西平原大多数女孩一样,姑娘生得肤白水嫩,身材苗条,眉眼秀气,如刚剥了壳的春笋一般,让人好生爱怜。
这外貌柔弱的小幺妹儿,内心却不安分。她不想像三个哥哥一样继承家业,每天和面粉打交道。也不想按照父母的愿望,读完护士班再读医师班,毕业后在诊所谋个职业,然后嫁个好人家。她向往一种全新的生活,有理想,有追求,有豪情,每一天都闪闪发亮。在学校进步青年的撺掇下,她决定放弃上医师班继续深造,报名参加了解放凉山建政工作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革命干部。出发这天,她给二老留下一封信,没有告诉行踪,只说自己参加了革命工作,去向未定,让二老不要担心也不要寻她,等她工作安定下来后就写信回家。
这封信将徐德福夫妇气得半死。
徐紫薇被分配到乐山工作队,目的地在小凉山的边城,是一座始建于明万历年间,彝汉杂居的边陲小镇。据队长张绍华介绍,那里的彝族还处在奴隶社会,生产落后,思想愚昧,生活艰辛。工作队的任务是宣传发动群众,推翻旧政府,建立人民的新政权和新制度。后来徐紫薇了解到,边城还号称“三多”,即“匪多、枪多、鸦片多。”
前来学校招干的工作队队长张绍华,二十七八岁,身着军装,腰间别着把小手枪,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他的语言极具煽动性,让徐紫薇的内心一下就热血沸腾,真想立即奔赴边区,解救处于水深火热的彝族奴隶,砸碎万恶的奴隶社会剥削制度。她仿佛看到衣不蔽体、手脚带着镣铐的奴隶,在冰雪寒风中正受着奴隶主的鞭打和摧残。虽然徐紫薇没有见过生活在奴隶社会的奴隶主和奴隶,但眼前浮现的景象已经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工作队一行三十余人,在蓉城九眼桥乘船,前往乐山。队伍中,有来自蓉城大学、中学的学生,还有部分是边城旅蓉同学会的成员,他们每人手中拿着一本油印的刊物《边声》。徐紫薇从一位同学手里借来翻阅,内容都是揭露边城旧政府,抨击地方土豪劣绅的贪赃枉法行为,言辞十分激烈。
一路上同学们情绪激昂,讨论热烈。尤其是边城旅蓉同学会的几位年龄稍长的学长,从“抗丁、抗税、抗粮”的实际斗争经验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胡乔木的《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社会》、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滔滔不绝,让徐紫薇好生羡慕和佩服,深感自己的学识浅薄。
工作队抵达乐山,稍事休整,便与三十师九十团二营汇合,往边城进发。
这是在平原长大的徐紫薇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山。重峦叠嶂,延绵起伏,无边无际。部队行进在蜿蜒的盘山路上,说是路,却还不如蓉城郊区农村的机耕道,狭窄,凹凸不平。营长安宁给工作队派了两辆敞篷军用车,徐紫薇坐在行李上,双手扶着车厢护栏。因为颠簸,行李上面像装有弹簧,让屁股几乎没机会挨着,身子始终处于半悬空状态,手臂早已吊得发麻。
进山后,天变得十分狭窄,前后左右都是高山,只有头顶上空有一片光亮。徐紫薇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胸中发闷,脑壳发晕,“哇”地一声朝着车厢外呕吐。车下,疾步行军的连长李铮被呕吐物溅了一身,他头也没抬,从背包上解下毛巾,将身上擦干净。然后取下水壶,递给徐紫薇。
李铮是山西人,去年十月随部队进军大西南,整编后到了三十师九十团二营侦察连,他对同志关心体贴,行军途中经常帮助体弱的战士扛枪、扛粮、扛背包,获得了一个“山西毛驴”的昵称。
徐紫薇摇着头拒绝了李铮递过来的水壶,不起作用的。此刻她的胃里像有一头凶猛的野兽,不停地撕开她的嘴巴,将食物往外倒,直到吐尽最后一滴黄疸才平息。她瘫在护栏下,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另有两名女生也吐得昏天黑地。
部队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三天后,经犍为、沐川、利店,翻越蔡安二山,抵达边城。此时,看似平静的边城已经暗流涌动。
三
正午,恩扎木沙出了家门。他来到山坡下的溪沟边,捧起清冽的溪水胡乱往脸上抹了几把,整了整衣服,匆忙往县城中学走去。
恩扎木沙是个十九岁的彝族小伙子,居住在二道水碾的一个半山坡上,独门独院。去年从县中毕业后就留校当了彝语文老师,是边城进步组织“新解社”的成员。“新解社”是川西地下党组织在边城一带发展的新民主主义解放社,是地下党的外围组织,任务是推翻旧政府,迎接解放。上午他接到通知,要到学校组织联欢晚会,迎接建政工作队的同志们,以增进了解,便于今后工作配合。
学校还在放寒假,学生的宿舍住着解放军和工作队的同志们。
夜幕降临,恩扎木沙和几个老师在学校的留青院布置好了会场。晚会前,工作队的张绍华队长介绍了全国的解放形势和建政工作队的主要任务。校长李加将边城的进步组织和川南游击队开展的主要活动也作了简要介绍。
留青院内只能容纳五十多人,学校的老师和建政工作队的同志们就坐满了,解放军官兵在院外席地而坐。
“凉山峨峨,边河汤汤,大哉吾校,肇造其旁。劳动、创造、战斗,自觉、自治、自强。同心同德,相亲相爱相将。要作光明先导,挽边区滔天罪恶之狂澜!”县中的师生用激昂的校歌拉开了序幕,老师们多才多艺,小品、诗朗诵、快板一个接着一个上场。工作队的同志们合唱了一首《青年学生们》,便再也出不了节目,在台下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徐紫薇已经恢复了体力,便主动请缨,上台表演了一套峨眉武术。这是她小时候体质弱,父亲将她送到隔壁武馆练就的功夫,不想竞然派上了用场。只见她一个大方亮相,然后接连空翻了几个跟斗,像一只轻灵而急速的燕子。紧接着劈腿、下腰,完成一套基本功后亮出达摩拳、拈花指、擒龙功,手掌如青龙戏水,身体阴柔兼阳刚之劲。在众人意犹未尽之时,徐紫薇一个漂亮的收势,微笑着谢了幕,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热烈的掌声中,恩扎木沙感到自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扯到一个深渊,彻底沦陷了。学校的汉族女老师他见过,街上的汉族女子他也见过,个个都是小心谦逊,规规矩矩的。像这个猴精样的会功夫的小干部,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尤其是她用腰带扎得细细的腰肢,像溪边的杨柳,摇摆出一阵春风;又像林间的小鹿,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最要命的是那个旋着酒窝的笑容,像家门口的那条溪水,那么亲切和熟悉,又像家里的火塘,传递着无比的温暖。接下来的节目变得模糊,徐紫薇翻腾的身影和微笑的脸庞还在眼前晃荡。
恩扎木沙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突然,一阵激烈的枪声让晚会热闹的气氛骤然凝滞,留青院外的解放军战士迅速向校门口集结。黑夜中,燃烧的火把像一条条火龙,喷吐着火焰,从县城四周朝着学校聚拢。枪声、呐喊声、马蹄声越来越近。
“同志们,土匪召集了近两千人马向我们包围,意在将我们一举歼灭,阻止边城的解放事业和新政权建立。目前敌众我寡,情况危急,为了边城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上级命令我们立即撤回沐川待命。工作队有战斗经验的同志跟着我,随部队突围。其他同志听从李加校长指挥,就地隐蔽,等候命令。”队长张绍华果断地作战前部署,然后迅速将子弹上膛,手一挥,冲出了留青院。
激烈的枪声划破了夜的沉寂。灯光熄灭,人头攒动。黑暗中,徐紫薇被一只手拉着跑出人群。
四
战斗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罗盛平就登上了县城中学的最高点,留青院。他用脚踢翻了一把椅子,心中涌起一阵快意。
“土共这么快就跑没影了,太不经打,不晓得前线是咋个败下来的,尽是些窝囊废!”罗盛平恨恨地对手下说道。
“报!”一个土匪跑上来,单膝跪下。“报告司令,共军已被打跑,但据线人说,有少部分工作队的人没有出城,隐藏起来了。”
“搜!抓到就地砍头。今后看哪个还敢翻天!”罗盛平从牙缝中挤出两句话,夜色鬼魅,他的面目也显得更加狰狞。
五
灯光熄灭时,恩扎木沙凭着第六感,准确地判断出徐紫薇所处的位置,两步上前,拉起徐紫薇的手就跑。一口气跑到学校后门,翻过山坡,消失在黑夜中。
恩扎木沙的家族是黑彝古候的分支,因祖辈打冤家,从大凉山美姑迁徙到边城,居住在水碾坝的二道水碾,与当地的汉族人杂居,靠贩卖大烟为生。恩扎木沙的祖辈自从迁到边城后,既贩烟也吸食大烟,以致人丁不旺,从恩扎木沙的爷爷辈起,就一直单传,家道没落。爷爷奶奶去世后,恩扎木沙的父亲和母亲继续贩烟、吸烟,但却从不让他沾染,十岁时就送他到县城的私塾念书。每年的上半年,是贩卖大烟的季节,恩扎木沙的父母奔波在大凉山和小凉山之间,以赚取一年的生活费用和开销,几乎不在家,因此院子显得异常空落。
徐紫薇被恩扎木沙拽着不停地跑,直到身后的枪声和火把越来越远,才在一个山坡下停息下来。因为惊吓和紧张,徐紫薇的心脏像战鼓,“咚咚咚”地响个不停。她叉着腰,大口地喘着气,抬头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只见他身材修长,鲜明的面部轮廓在夜色中依然清晰,浓密的睫毛形成一道阴影,下面是一双无比秀气的眼睛,如潭水一般深幽。徐紫薇在心里叹道,一个牛高马大的男人,怎么生了一双比女人还女人的眼睛。
恩扎木沙见徐紫薇打量自己,便开口说道:“我叫恩扎木沙,在学校教彝语文。前面就是我家,你先躲一躲,然后再听李校长安排。”
“只能先这样了。恩- 扎-木-沙,彝族?”徐紫薇一字一顿地念着恩扎木沙的名字,觉得有些绕口。
“嗯。你可以就叫我恩扎或木沙。”
“我叫徐紫薇。”
“我知道。”
徐紫薇有点诧异。
“晚会上你表演节目,报了名字。”恩扎木沙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恩扎木沙的汉话非常标准,穿着也是汉人服装,如果不说出名字,徐紫薇还真猜不出他是彝族。徐紫薇在心里揣测着恩扎木沙家里究竟是奴隶主还是奴隶,想跟脑海里描绘的画面对号入座,但又觉得都不像。她低着头,跟在恩扎木沙的身后,走进坐落在山坡上的一个院子。
院子方圆几里都没有住户,远处的山坡隐约有房屋的轮廓。院子的土墙只有半人高,一眼望去,院内一览无余。院坝中央是一间瓦板房,前院有棵梨树,树下是鸡舍和狗窝。一只撵山狗听见响动不停地狂吠,恩扎木沙用彝语吼了两声,狗便安静下来。房屋的后面是菜地和猪圈(茅厕)。恩扎木沙推开瓦板房的门,用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油灯。
徐紫薇第一次走进彝族人家里,眼前简陋的景象还是让她心里一震。还好的是,没有奴隶娃子带着手铐脚镣的凄惨景象。她看见房屋是个通堂,中间地上有个火塘,塘里堆着烧尽的柴灰。三个脸盆大小的石头排成一个“品”字形,上面驾着一口被柴火熏得黢黑的铝锅。靠墙放着两个木柜。右边是两个床铺,一个双人床,一个单人床。床铺之间、床铺与火塘之间分别用布帘隔着。左边是一个柴灶,灶头上面堆放着锅碗瓢盆。
“你坐,我烧点水。”恩扎木沙从火塘上方取下铝锅,盛满清水,架上。又从柴灶前取些干柴放到火塘里,点燃。随着火光的升腾,屋里顿时暖和起来。徐紫薇找到一个小板凳,坐在火塘边,伸手烤着火,心里想着,自己倒是平安无事了,不知道工作队的其他同志怎么样。
“我明天就到学校打听其他人的消息。”恩扎木沙仿佛猜到徐紫薇的心思。
“好。恩扎,你的家人呢?”
“我父母出远门了,家里就我一人。哦,你睡我的床铺,我到周边走走,看看还有啥情况。”
恩扎木沙将烧开的水用一个碗盛上,递给徐紫薇,然后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被褥和床单,将小床上的被褥和床单换掉,然后拉上布帘。
“夜深了,你早点休息,有情况我再叫你。”
火塘的温暖及干净被褥散发的洁净清香,让徐紫薇疲倦的身体如同躺在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上,很快便沉沉地睡去。
六
恩扎木沙在周围走了一圈,见没有动静,便将换下的床单、被褥提到山坡下的小溪旁搓洗。这时,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残留的星子也逐渐隐去,天,渐渐亮了。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一队人马朝这边聚来,为首的是盘踞在水碾坝的黑彝奴隶主曲尼木干。
“挨家挨户地搜,抓到土共的人有赏!”
“领赏!领赏!”
土匪的嚣张气焰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
恩扎木沙心里叫道,遭球了!曲尼木干对恩扎家的情况一清二楚,徐紫薇藏不住了。恩扎木沙撒腿就往家里跑,边跑边想,咋个办?
恩扎木沙闯进家门,一把拉起还在睡梦中的徐紫薇。
“快,土匪来搜家了。”
“啊?”徐紫薇揉着眼睛,顿时睡意全无,心脏又开始擂鼓,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
恩扎木沙拉着徐紫薇,看了床底下,又打开橱柜,都藏不住人。院坝里一望无余,干柴堆稀稀捞捞,连只狗都藏不住。土匪越来越近,恩扎木沙焦急得头上冒汗,双目赤红。无奈,恩扎木沙将徐紫薇拉到后院的猪圈,“只有这里能藏人了。”三只小猪仔“嗷嗷”地在圈舍里乱窜,恩扎木沙将猪圈旁边茅厕的木板移开,待徐紫薇还没反应过来,就将她推拉下去,然后将木板还原。
“千万别出声,等他们走了我再拉你上来。”恩扎木沙对蹲在茅坑里的徐紫薇嘱咐道。
茅坑连着猪舍,不到一人高。徐紫薇弓着腰,脚下踩着人粪、猪屎,头顶是沾满屎尿的木板,院外是追逃的土匪。她使劲闭着眼睛,用手紧捂着鼻子,大气都不敢出。不一会儿,便听见前院有嘈杂的人声,紧接着,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近猪圈,推开圈舍门的声音,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
徐紫薇在心里数着一分一秒,觉得时间从来没有如此的漫长,自己快要憋不住了。
看着曲尼木干带领人马远去,消失在山脚下,恩扎木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慌忙转身跑到猪圈,将徐紫薇拉上来。
徐紫薇“哇哇”地一阵干呕,涨得脸红脖子粗,头发凌乱,还沾有粪便,脚上更是覆满了猪屎人粪。恩扎木沙赶紧提来一桶水,给徐紫薇冲洗。
“唉呀,这点水哪里够哦。”徐紫薇跳着脚,烦躁地叫唤,嚷着要到溪沟里去洗。恩扎木沙犹豫了一下,在心里迅速判断了一下危险系数,估计曲尼木干一行短时间不会再来,便依了徐紫薇。
这是一条水流平缓的小溪,清澈见底,最深处也就齐大腿。春天的溪水从高山冰雪融化而来,寒冷刺骨。徐紫薇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一脚跳进水里,使劲搓洗脚上、手上。然后看了一眼远处站岗的恩扎木沙,将外套全部脱尽,只剩下贴身的内衣内裤。用肥皂洗了两遍后,徐紫薇的手脚已经冻得麻木。她嗅了嗅,发觉还有臭味,应该是头发上的。于是,毫不犹豫地解开橡皮筋,将头伸进了冰凉的水里。
恩扎木沙听说城里的汉人爱干净,但从没见过,今天算是见识了。啊吧吧,不就是身上沾点粪便嘛,至于这样冒着生命危险不要命地洗吗。他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不时瞟一眼远处徐紫薇苗条的身影,觉得汉人与彝人还是有很多不同,比如眼下的矫情。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徐紫薇的着迷,他欣赏她的漂亮,大方,不羞涩,敢于表现自己,这些都与边城的其他女子不同。恩扎木沙自来就不喜欢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女孩,他也有些与众不同。
徐紫薇感觉除了心脏还在跳动,其它部位已经没有了知觉。她上岸穿上恩扎木沙的外套,想将换下的衣服搓洗干净,却发现双手已经麻木得不听使唤,她只好朝恩扎木沙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恩扎木沙走近徐紫薇,看到她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双手冻得像红萝卜,浑身瑟瑟发抖,赶紧将身上的擦尔瓦脱下给她披上。然后三下五除二,将徐紫薇换下的衣服洗净。
临近中午,恩扎木沙煮了几个洋芋、一块腊肉和一锅酸菜汤。徐紫薇吃得很香,洋芋沙沙的,很香甜;腊肉有股柏树枝的香味,肥而不腻;酸菜汤第一次喝到,很开胃。汤足饭饱,恩扎木沙说:“你在家里等着,千万别出门。我到街上去买一套你穿的彝族服装,如果再有人来,就说你是美姑过来走亲戚的哑巴表妹,必须得是哑巴,不然一开口就要露黄,哪有不会彝话的彝表妹呢,反正不能再让你躲猪圈了。然后我到学校去打探消息,很快就回来。”徐紫薇同意恩扎木沙的方案,要给买衣服的钱,被拒绝了。
恩扎木沙走后,徐紫薇将灶上收拾干净,坐在火塘边,感到头昏沉沉的,便倒在床上迷糊。
七
经过昨夜的战斗,街上的店铺都关了门,显得异常冷清。大部分土匪都已各自回到县城四周盘踞的地点,还有少部分在街上搜寻,见到开着门的人家,进门就抢钱抢物,连鸡也不放过。
罗盛平和几个头人在谢老八的茶馆开庆功宴,已经喝得酒酣耳热。这时,一个手下进来报告,说已经搜遍了全城,没有发现留下来的土共人员。罗盛平两眼一瞪,呵斥道:“锤子!我还等着杀鸡儆猴呢。土共脸上又没刻字,实在搜不到,就在街上随便抓一个,砍了头游街示众,看今后哪个还敢跟我们叫板!”
不一会儿,街面上就传来一阵锣鼓声和吆喝声,一架马车拉着囚笼,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钉在囚笼上,下面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敲锣打鼓的土匪吆喝了一阵,见街上没什么观望的人,便省了力气,偶尔才喊上一嗓子。街上一片死寂,空旷的马蹄声和血水的滴答声给边城增添了一丝恐怖,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
八
恩扎木沙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快步走进学校。李加校长和其他老师在清扫校园,做开学的准备。工作队同志们的行李被藏到了学校图书馆。听了恩扎木沙的情况报告,李加校长安慰道:“我们留下的同志都很安全,没有人牺牲,你一定要照顾好徐紫薇同志,土匪猖狂不了两天了。”
恩扎木沙从学校出来后,到一个学生家里借了一套青年女子穿的彝族服装,估摸着大小应该合适,便打道回府。推开门,见徐紫薇合衣躺在床上,喊她两声不见答应。恩扎木沙凑近床前,只见徐紫薇满脸通红,嘴里喃喃地发出呓语。恩扎木沙吓了一跳,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赶紧用被褥给她盖好,扑爬跟斗地跑回街上找医生。
高烧40度,医生说是急性肺炎,打了针,开了药,嘱咐恩扎木沙好生观察,如果烧还不退,就送进城来。
“叫你爱干净,如果把小命丢了,我咋个向李校长交代。”恩扎木沙在心里又恨又怜,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伺候,焦急地等待徐紫薇醒来。
徐紫薇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烧退了。睁开眼睛,见恩扎木沙坐在地上,靠着床边打盹,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转着眼睛查看四周,在脑子里迅速理着思绪。恩扎木沙一个激灵,惊喜地扑到她跟前,“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徐紫薇的头脑开始清醒,近距离地看着恩扎木沙憔悴的脸庞,那双秀气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宛若天边的晚霞。她鼻子一酸,眼里泛起泪花。
“别哭,别哭,医生说你没得事,很快就会好了。你再躺一下。”恩扎木沙说完,转身跑到院坝里,从鸡笼里抓起一只下蛋的母鸡,杀了。很快,屋里飘起了鸡肉的香味。
在恩扎木沙的精心护理下,一个星期后,徐紫薇就完全康复了。县城的土匪已经全部退守到各自的地盘,危险暂时解除。李加校长将工作队的三个女同志安排回县中教书,开学了,本来老师就缺。其他八位男同志都是旅蓉同学会的成员,家人和亲戚都在边城,便于继续隐蔽。
这次遭遇土匪袭击,虽然打乱了解放边城,建立新政权的进程,但土匪实力得以充分暴露,为解放军掌握敌情,一举歼灭土匪打下了基础。
九
那夜,张绍华队长和安营长带领队伍冲出包围圈,经利店、五圣,翻越林叶遮天、荒草掩路、山高路险的黑荡子,到达沐川。沐马屏军事代表杨波和乐山军分区副司令员梁俊听取了情况汇报,综合研判后,军区首长指示,要充分依靠当地武装力量和进步组织,在摸清土匪底细后一举歼灭。
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川南游击队边城支队有了用武之地。不久,队长王传廷带领队员们在沐川黄丹乡猴子坡阻击了企图窜入边区的国民党宋希濂残余部队,俘虏100余人,缴获了一批枪支弹药。紧接着,又在筲箕坡围歼了国民党“雷、边、屏、峨反共救国军”40余人,缴获一批精良武器和通讯器材。游击队的装备得到提升,人员迅速扩充到近500人,战斗力极大增强。
经过两个多月的准备工作,5月上旬,解放军30师派出1个团的兵力,在川南游击队边城支队和建政工作队的配合下,分3路围歼盘踞边城的土匪。第一路从沐川星夜出发,急行军翻越石灰窑,经荞坝、靛兰坝连夜奔袭水牛扳龟岭坪,包抄土匪右翼。第二路由利店出发,直取石梁子、观音岩、分水岭,进攻马边北门观音阁。第三路经荣丁、下溪,强攻老熊岩,打土匪左翼。安营长和李铮带领二营侦察连,化妆成土匪,半夜摸进一道水碾,于拂晓出其不意包围了县城制高点大炮台,一阵手榴弹炸死炮台内守敌,攻下炮台山。据守老熊岩与我军负隅顽抗的土匪见炮台山失守,只好丢枪弃甲,从白岩山沿灯竿堡向乱子山方向慌忙逃窜。右翼土匪被解放军追至永丰寺,俘获土匪无数。
经过这次剿匪,土匪内部已经四分五裂,作鸟兽散。阿侯曲子和曲尼木干逃往美姑方向的原始密林,李占熬和陈荣三见大势已去,缴械投降。解放军一鼓作气,最后集中兵力,将准备撤往老巢走马坪的土匪头子罗盛平一举击毙。
历时三个多月,大股土匪已被消灭,笼罩在边城上空的阴云逐渐消散,呈现出一片平静祥和的气氛。7月中旬,中共乐山地委作出了在边城正式建立人民政府的决定,建政工作队队长张绍华任县委书记兼县长,川南游击队边城支队队长王传廷任副县长,二营侦察连连长李铮任县大队队长,新政权临时办公地在边城中学留青院。安营长接受到新任务,带领部队开往大凉山继续剿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