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一直是我最喜爱的时节,尤其是家乡的孟夏夜。
家乡的孟夏夜,是属于虫豸与草木的狂欢节。白日的溽热尚未散尽,空气里饱胀着水汽,沉甸甸地裹着栀子花那不管不顾的浓香。是的,我喜爱栀子花的香气。在爷爷奶奶建造的那个老屋周围,这个时节里盛开着一树树的栀子花,推开窗,微风习习,阵阵清香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峦在闪闪星空下若隐若现,山间田野间,蟋蟀、青蛙、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歌手们铆足了劲,将黑暗编织成一张巨大而喧腾的声网。
孟夏夜很喧嚷,但夏夜的记忆却异常清晰。小的时候,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与学习后,我们一家人都喜欢坐在院里纳凉。院里的树下,起初只放着一张凉床,我们四小只不得不紧紧挨着彼此躺在凉床上嬉戏打闹,后面可能你们实在经不住孩子们的闹腾,不知哪天开始庭院里又多了一张凉床。我们“大”字躺着,有时背白天学的古诗词给你们听,有时叽叽喳喳分享白天的所见所闻,亦有些时候我们是乖巧的听众。爷爷最喜欢讲故事了。他坐在任意一张凉床旁,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端着小酒盏,两只小眼睛眯眯一笑,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他那贫寒但充满童趣的童年、讲革命解放军的骁勇、讲那些他自己没见过但又非常确信存在的神灵鬼怪……而你,坐在另外一张凉床旁,手里摇晃着蒲扇,双眸柔和地望着眼前这个男子谈笑风生,偶尔附和几句,时不时帮大家把茶水续满。童年的夏夜似乎年年都一样,那个地方、那些人、那些事,唯独院子里的树,一年比一年粗壮、茂盛。
长出翅膀的鸟儿是不安于栖息在鸟巢里的,长大的孩子也一样。在四季轮回里,你们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我们走出村小学、镇中学、县高中,后面去到省会城市读大学,最后奔赴他乡。还是在读生的时候,我们还是会一起坐在夏夜的星空下纳凉,爷爷和您依旧会坐在我们身边旁,摇晃着蒲扇,打点着小食点心。爷爷也还是那点小爱好,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讲着那些我们倒背如流的故事。不同的是,我们开始用辨证的眼光去看待这些故事了,听到迷信、不合理之处便理论起来。印象里,你们从不生气,而是笑着感慨说,听你们读书人的……每逢这时我们因为“赢了”觉得很开心,但却忘了看一眼你们的脸上是否曾略过一丝失意或落寞。
摘下学生这个身份,就好似辞别了我们的夏夜时光。我们在电话/视频里听虫鸣蛙声此起彼伏,看着摇晃的树叶子想象暖风吹拂,回味着栀子花香。有一点点欣慰的是,今年的初夏夜里我们重温庭院乘凉时光,没有蒲扇、没有爷爷,也没有了故事和酒。我们静静地坐着,我着短裙配了薄丝袜,你说我应该很冷,于是一只手捂住我的膝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微凉的手,然后轻轻地碎碎念了很多很多…… 有那么些遗憾的是,回首望去,你们伫立在我们每个人生岔路口,目送着我们离开,而我们的回头和陪伴,成为了你们年复一年的期盼。
我们相识在盛夏,你们不约而同选择在我深爱的孟夏离去。孟夏的生机如此磅礴,几乎带着一种蛮横,愈发衬得生命的消逝像一声轻叹,迅速淹没在鼎沸的虫声里。但当万籁寂静,这季节的每一缕暖风、每一朵栀子,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最软的地方。我知道,往后的很多年里,都会如此。
我会依然热爱孟夏,尤其是家乡的夏夜。爱那蓬勃到近乎嚣张的生命力,爱那温润的晚风,爱那漫天的星斗与飞舞的流萤。我也能感受到,这份爱里,渐渐沉淀下了别样的东西。当我在栀子花丛边驻足,当我在蛙鸣阵阵的池塘边漫步,那些温暖的片段便悄然浮现。永别的伤痛像夜色一样沉静,但底下涌动着的,是更绵长、更深厚的东西——一种确认,确认他们曾如此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与这个我深爱的季节紧密相连;一种领悟,领悟到生命的逝去如同季节流转,哀伤是爱的一部分,而爱,让记忆与思念本身拥有了对抗时间的力量。
夏夜的风,依旧温润。城市里没有虫鸣如潮和清幽花香,我凝望着窗外的灯火阑珊,轻轻地拿出曾戴在您手腕上的镯子,缓缓地扣在自己的手腕上,仿若前段时间那个夜晚,我们坐在庭院里,你温热的手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般…… 这份怀念,如同这夏夜本身,复杂、深沉,却永远会带着暖暖的温情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