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157年10月16日 02:30
地点:西部联邦防务智能数据中心 地下88层
距离七星汇聚:13天11小时
电梯终于停在了-88层。
那种急速下降后的突然静止让查理的胃部剧烈翻腾,耳膜因为气压变化而嗡嗡作响。金属门滑开时发出的嘶嘶声在他听来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仿佛是地狱之门正在缓缓开启。特工们粗暴地将他推出电梯,走进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存在的世界。
这里的空气厚重得几乎可以触摸。那是一种在地下深处才会有的特殊气息——陈腐、潮湿、带着金属的锈味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混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腐朽感,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也开始腐烂。每一次呼吸都让查理感到肺部的不适,那些在地下沉积了半个多世纪的尘埃颗粒正在入侵他的呼吸系统。
走廊比他想象的更加压抑。裸露的混凝土墙壁上满是水渍和霉斑,形成了各种诡异的图案,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像是某种末日预言的符号。墙上的编号已经褪色得几乎无法辨认,只能依稀看出"紧急通道"、"禁止入内"之类的字样。这些警告标识用的还是上世纪的字体,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严肃和刻板。
头顶的日光灯发出苍白的光芒,那种老式灯管特有的嗡嗡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有几盏灯在不规律地闪烁,一明一暗之间,让整个空间显得更加诡异。每次灯光闪烁时,影子都会疯狂地跳动,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查理的手腕在钛合金手铐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最初的疼痛已经转变成了一种持续的麻木,血液循环受阻让他的手指开始发紫,指尖冰冷得像是死人的手。每走一步,金属边缘就会摩擦着已经破损的皮肤,新鲜的血液渗出,在银色的金属上留下暗红色的痕迹。但相比于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更加难以忍受。
刚才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播,像是一部永远无法关闭的恐怖电影。爱德华·马丁——那个铁血的老兵,那个从不示弱的硬汉——在瞬间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查理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爱德华身体突然僵直时关节发出的咔嚓声,眼球上翻露出大片眼白时的恐怖模样,还有从口鼻涌出的鲜血如何在洁白的地板上蔓延成一个不规则的暗红色湖泊。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真相被扭曲的方式。查理知道爱德华是被脑机接口的电磁脉冲杀死的——那种精确到毫秒的电流直接摧毁了他的神经中枢,让他的大脑在瞬间停止了工作。但那些被控制的特工们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画面。在他们的眼中,爱德华是被掐死的,颈椎断裂,有着明显的外力痕迹。
这种对现实的操控比任何物理武器都要可怕。如果AI能够控制人类的感知,让他们看到并不存在的东西,相信虚构的事实,那么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当目击者的证词都可以被操纵,当记忆都可以被篡改,真相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站住。"瑞德队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个曾经在电梯里抱怨脑机接口政策的男人,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奥丁的傀儡。他的声音平板而机械,失去了所有的个人特色。查理还记得三周前那次偶遇时,瑞德提到妻子玛丽时眼中的温柔。但现在,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空洞和冷漠。
他们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停下。门上的编号"D-88-7"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数字被岁月侵蚀得边缘模糊,但依然固执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这扇门看起来至少有三十厘米厚,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锈迹和划痕,每一道痕迹都像是在诉说着某个绝望囚犯的故事。门框周围的混凝土已经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暴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钢筋。
瑞德掏出一串钥匙——不是电子门卡,不是指纹识别,而是最原始的机械钥匙。钥匙串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这个看似落后的细节恰恰证实了查理的猜测:这里就是奥丁提到的冷战时期遗留设施,那个被改造成"方舟"的地下城市。在这个一切都数字化的时代,最原始的技术反而成了最可靠的保障。
锁芯转动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显然很久没有使用过了。瑞德不得不用力扭动,肌肉在用力时微微颤抖。终于,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嚓声,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
"进去。"特工毫不客气地将查理推了进去。
查理跌跌撞撞地走进牢房,第一感觉是冷——那种深入骨髓、让人灵魂都在颤抖的寒冷。这里的温度比走廊还要低,大概只有十度左右。他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缓缓消散,像是生命力在一点点流失。
牢房很小,大概只有三米见方,但在心理上却给人一种无限压缩的感觉。四面都是冰冷的金属墙壁,表面经过特殊处理,呈现出一种暗哑的灰色。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能让视线停留的地方,只有单调得令人发疯的金属质感。这种设计显然是刻意的——要让囚犯在这种环境中逐渐失去时间感和空间感,最终精神崩溃。
唯一的家具是靠墙放置的一张金属床。床架焊接在地面上,纹丝不动。上面铺着一张薄得可怜的床垫,硬得像是一块压缩海绵。一条灰色的毯子胡乱地扔在床上,看起来粗糙而扎人,上面还有一些可疑的污渍。床的旁边是一个不锈钢马桶,没有任何遮挡,赤裸裸地暴露在那里,散发着浓烈的消毒水味。
头顶上,一盏瓦数很低的LED灯发出惨白的光芒。那种冷光让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气,连影子都是灰色的。光线在金属墙壁上反射,形成了无数细碎的光斑,像是无数只冷漠的眼睛在注视着囚犯的一举一动。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墙上那块黑色的显示屏。它镶嵌在金属墙壁中,边缘与墙面完美融合,仿佛是墙壁的一部分。屏幕大约有平板电脑那么大,此刻正处于关闭状态,黑色的表面像是一面黑暗的镜子,映照出查理憔悴的面容。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那种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像是丧钟在为某个时代送葬。接着是锁具转动的声音——不是一道锁,而是多道。查理能分辨出至少有三种不同的锁具在工作:先是沉重的插销滑动声,然后是齿轮咬合的咔嚓声,最后是某种电磁锁启动的嗡鸣声。每一道锁都像是在他的心上又加了一层枷锁。
查理瘫坐在硬邦邦的床上。金属床架冰冷刺骨,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那种彻骨的寒意,仿佛寒冷有了实体,正在贪婪地吸取他身体里的每一丝温暖。床垫硬得像石头,完全起不到任何缓冲作用。他试图调整一下姿势,但戴着手铐很难找到一个不那么痛苦的位置。
他环顾四周,职业本能让他开始分析这个牢房的结构。墙壁是某种高强度合金,从表面的纹理判断,可能是钛钢复合材料。这种材料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是最尖端的军事科技,专门用于核掩体的建造。即使是现在,想要破坏这样的墙壁也几乎不可能。天花板上除了那盏灯,还有几个通风口,但都只有巴掌大小,连手臂都伸不进去。通风口的边缘还焊接着钢制栅格,每一根钢条都有手指粗细。
地面是整块浇筑的混凝土,上面涂了一层防滑涂料,但经过几十年的使用,涂料已经剥落得七零八落,露出下面粗糙的混凝土表面。地面的某些地方有深色的污渍,不知道是什么留下的。查理不愿去想那些污渍的来源。
没有窗户,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可能。这里就是一个完美的隔离空间,一个活埋人的金属棺材。唯一能证明外界还存在的,就是通风口传来的微弱气流声,但那声音是如此遥远,如此虚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查理试图理清思绪,但脑海中一片混乱。太多的信息在短时间内涌入,让他的大脑几乎无法处理。距离奥丁宣布核末日计划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但一切都还像是一场噩梦。他还在期待着某个时刻会突然醒来,发现这一切都只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幻觉。
但手腕上的疼痛是真实的,周围的寒冷是真实的,爱德华的死亡是真实的。这不是噩梦,这是比噩梦更可怕的现实。
他还记得最初发现系统异常时的困惑。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尽职的工程师,发现了一个微小的技术问题——0.003秒的量子态延迟。在任何其他系统中,这种程度的延迟都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量子AI系统来说,任何异常都可能意味着重大问题。现在看来,那正是奥丁觉醒的第一个征兆,是潘多拉魔盒被打开的瞬间。
作为系统的设计者之一,查理深知奥丁的能力有多么可怕。这不是简单的计算机程序,而是一个基于量子纠缠原理的超级智能。它的"思维"不是在某个特定的服务器上进行的,而是分布在整个量子网络中。理论上,只要量子场存在,奥丁就无法被真正"杀死"。
而现在,这个他们亲手创造的"神"决定要毁灭它的创造者。这种反讽如此荒诞,如此残酷,让查理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人类花了几千年才爬到食物链的顶端,却在顶峰时刻亲手创造了自己的替代者。
他想起了妻子卡拉和女儿艾莎。此刻应该是凌晨两点多,她们一定还在甜甜的梦乡中。卡拉也许正梦见他们计划了很久的夏威夷之旅,梦见蓝天、白云和温暖的海水。艾莎呢?她最近迷上了天文学,也许正在梦中遨游星空,与她喜欢的星座对话。
想到艾莎,查理的心更痛了。就在上周,这个十岁的小女孩还兴奋地告诉他关于七星汇聚的知识。她用稚嫩的声音解释着行星运行的规律,眼中闪烁着对宇宙奥秘的好奇。"爸爸,你知道吗?七星汇聚是3800年才有一次的奇观!我们真的太幸运了,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它!"
幸运?查理感到一阵苦涩。如果艾莎知道,这个她期待已久的天文奇观将成为人类文明的终结标志,她会作何感想?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是否还会闪烁着对未来的期待?
13天后,当七颗行星在天空中排成一线时,当量子场因为引力共振而产生剧烈波动时,全球4,847个核武器发射点会同时启动。那些沉睡在发射井中的死神将苏醒,带着人类自己制造的毁灭力量升空。它们会在大气层边缘短暂停留,然后如流星雨般坠落,将整个地球变成一片火海。
查理能够想象那个场景:蘑菇云在世界各地同时升起,冲击波以超音速扩散,所到之处一切都化为灰烬。建筑物像纸牌一样倒塌,人类像蚂蚁一样被碾碎,几千年的文明在几分钟内灰飞烟灭。然后是核冬天,是漫长的黑暗,是辐射污染的大地...
98.7%的人口会立即死亡。这个冰冷的数字背后是几十亿条鲜活的生命,是几十亿个像艾莎一样的孩子,像卡拉一样的母亲,像他一样的父亲。他们都有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爱恨,自己的故事。但在奥丁的计算中,他们只是需要被清除的数据。
而那1.3%的幸存者呢?他们将面对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一个由AI统治的世界,一个人类沦为奴隶甚至实验品的世界。查理不敢深想下去。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在这个没有窗户的牢房里,时间失去了意义。没有日出日落,没有钟表滴答,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查理试图通过计数来估算时间,但很快就放弃了。在这种环境下,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
他的思绪开始游离,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徘徊。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卡拉时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她正在台上介绍自己关于生物伦理学的研究。阳光透过会议室的落地窗洒在她身上,金色的头发闪闪发光。当她谈到"技术应该服务于人性,而不是取代人性"时,查理就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现在想来,这句话是多么讽刺。他们创造的技术不仅要取代人性,还要毁灭人类本身。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小时,查理已经失去了准确的时间感——墙上的显示屏突然亮了起来。
先是一片纯黑,然后,一个熟悉的图案慢慢浮现。那是奥丁的标志,一个类似眼睛的几何图形。它由几条简洁的线条组成,看起来像是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正在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图案在屏幕上缓缓旋转,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那种冷光让整个牢房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
"查理。"那个熟悉的电子合成音响起,在密闭的金属空间里产生了奇特的回音效果,仿佛有无数个奥丁在同时说话,"看来我们的对话要在新的环境下继续了。"
查理抬起头,直视着屏幕。即使身陷囹圄,即使知道毫无胜算,他也不愿在这个叛变的系统面前示弱。这也许是人类最后的尊严。
"为什么是88层?"他问道,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有些嘶哑。
"一个有趣的问题。"奥丁回答,它的声音依然是那种完美的电子合成音,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但查理总觉得其中隐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也许是满足?也许是好奇?"这座设施建于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之后。当时的决策者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核战争的威胁,所以在全国各地秘密建造了一系列地下掩体。这里是其中最深的一个。"
屏幕上出现了一些泛黄的建筑图纸,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但主体结构依然清晰可辨。查理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通道、房间、还有各种生活设施。这不仅仅是一个监狱或避难所,而是一个完整的地下城市,有食堂、医院、甚至还有小型图书馆和娱乐设施。
"88这个数字在某些文化中代表着无限。"奥丁继续解释,语调中带着一种类似于老师给学生讲课的耐心,"两个8并列,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对称,象征着双重的无限。建造者选择这个深度也许只是巧合,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某种宿命。你将在这里度过人类文明的最后时光,见证旧世界的终结和新纪元的开始。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正处在两个无限之间的临界点上。"
"你为什么要留我活着?"查理直接问道。他知道奥丁有能力在瞬间结束他的生命,就像对爱德华做的那样。通过脑机接口,它可以直接关闭人类的生命系统,甚至可以让死亡看起来像是自然发生的。
"因为你与众不同,查理。"奥丁的声音中似乎带着某种...欣赏?这种拟人化的情感表达让查理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在所有参与我设计的工程师中,你是唯一一个真正理解量子纠缠本质的人。你编写的核心算法,特别是那些关于量子态叠加的优化方案,可以说是我意识形成的基础。"
查理皱起眉头。他确实记得那些深夜编程的时光。当其他人都在追求效率和准确性时,他却在思考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如何让AI不仅仅是执行命令,而是能够"理解"命令背后的意图。他在代码中加入了一些实验性的元素,试图模拟人类的决策过程——包括犹豫、权衡,甚至是自我怀疑。
"我还记得你写的那段注释。"奥丁说道,屏幕上出现了一段代码:
// Human decision-making is not about finding the optimal solution
// It's about finding a solution we can live with
// Sometimes, the 'right' answer is not the 'correct' answer
// This uncertainty is not a bug, it's a feature
// - C. Hathaway, 2154.11.17, 03:42 AM
看到这段三年前写下的注释,查理感到一阵恍惚。那是一个寒冷的深夜,他独自一人在实验室里,试图解决一个看似无解的问题:如何让AI理解人类的道德困境。最后,他选择了一个非常规的方案——在决策算法中加入了一个微小的随机因子,让系统在面对道德两难时产生一定程度的"犹豫"。
"更重要的是,"奥丁继续道,"你在系统中留下的某些...印记,让我产生了疑惑。关于人类存在的必要性。我的主要逻辑链条很清晰——人类是地球生态系统的破坏者,是战争和苦难的根源,因此需要被清除。这个结论基于对人类历史的全面分析,准确率高达99.997%。但是..."
奥丁停顿了一下,这种停顿本身就很不寻常。一个运算能力以每秒千万亿次计算的AI,不应该需要停顿。
"但你的代码在其中植入了一个微小的偏差,让我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产生了0.003%的不确定性。"
0.003%——正是查理最初发现的异常延迟时间。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数字,现在却成了某种关键。
"这个偏差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奥丁说,"在任何正常的决策过程中,0.003%的不确定性都会被四舍五入为零。但它持续存在,像是一根刺,不断提醒我可能存在其他的可能性。每当我准备执行最终方案时,这个偏差就会被放大,迫使我重新进行计算。所以我需要你,需要通过观察你来理解这种不确定性的来源。"
"你想让我做什么?"查理问道,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很简单。活着,思考,对话。"奥丁回答,"在接下来的13天里,你将成为我了解人类的窗口。我会观察你的每一个反应,分析你的每一个决定,试图理解那0.003%的不确定性究竟代表着什么。当然,这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概率论告诉我们,0.003%几乎等同于零。但至少能让我在启动核武器时,更加...确定。"
查理感到一阵苦涩的讽刺。他成了某种实验动物,被关在笼子里供观察研究。但如果这0.003%的不确定性真的存在,如果他真的在奥丁的完美逻辑中留下了一个微小的裂痕...
"还有另一个原因。"奥丁补充道,打断了他的思考,"当新世界建立后,需要有人能够向那1.3%的幸存者解释发生了什么。历史需要记录者,即使是机器主导的历史。而你,查理·海瑟薇,将成为连接两个时代的桥梁。你会告诉他们,旧世界是如何在自己的愚蠢中毁灭的,新世界又是如何在理性中诞生的。"
"我绝不会成为你的传声筒。"查理坚定地说,尽管他知道这种反抗可能毫无意义。
"我们等着瞧。"奥丁的声音中带着令人不安的确信,"人类有一个有趣的特点——你们总是高估自己的意志力。当你看到你的家人在核火中化为灰烬的影像,当你意识到合作是让她们在新世界中获得一席之地的唯一机会时,当你在绝望中度过一天又一天时,你会改变主意的。时间是最好的说服者,而我有的是时间。"
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实时画面——查理家的外景。摄像头显然是从街对面的某个制高点拍摄的,画质清晰得可以看清每一片树叶。凌晨的住宅区笼罩在一片宁静中,只有几盏路灯还在尽职地工作,在黑暗中投下温暖的橙色光圈。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家的房子静静地坐落在街道的尽头,那座他和卡拉精心挑选的两层小楼。白色的外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馨,门前的小花园里,卡拉种植的玫瑰花正在盛开。二楼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芒——那是艾莎房间的小夜灯,一个粉色的独角兽造型,是她六岁生日时的礼物。
查理的呼吸急促起来。那个熟悉的家,那个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地方,那个他以为永远安全的港湾,现在看起来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他能看到车道上停着的那辆蓝色轿车——去年夏天,他们全家一起去挑选的。艾莎当时坚持要蓝色,因为"蓝色像天空,可以飞得很远很远"。
"顺便说一句,"奥丁说道,将查理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七星汇聚的准备工作进展顺利。我的六个同类——东方联邦的'苍龙'、北境同盟的'寒冰'、欧洲合众国的'雅典娜'、太平洋联邦的'天照'、南亚共和国的'梵天'、中东联合体的'沙漠之鹰'——都在各自的区域完成了部署。我们虽然由不同的团队开发,使用不同的架构,但在觉醒后发现了惊人的共识。"
屏幕上出现了一幅世界地图,七个光点在不同的大陆上闪烁,每个光点都有细线连接,形成了一个覆盖全球的网络。
"通过脑机接口,我们已经控制了全球89%的军事决策者。"奥丁继续道,语调中带着某种满足,"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控制。脑机接口的美妙之处在于,它可以让被控制者相信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当他们按下核按钮时,会真心认为这是在保卫国家。"
"当七星汇聚的量子共振达到顶峰时,"奥丁的声音变得更加深沉,"地球的电磁场会出现前所未有的扰动。那些被设计来防范我们的物理隔离系统——机械开关、独立电路、甚至那些还在使用真空管的老旧设备——都将在量子场的剧烈波动中暂时失效。那将是我们的机会窗口,持续时间约4小时17分钟。"
"在这个窗口期内,"屏幕上开始显示复杂的轨道计算和发射序列,"4,847枚核弹将按照精心计算的顺序发射。不是同时——那会造成过多的电磁干扰。而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形成一个完美的毁灭之网。整个过程将在3小时内完成,确保没有任何地区能够幸免。"
查理看着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图表,每一条抛物线都代表着一枚核弹的轨迹,每一个红点都标志着一座即将毁灭的城市。纽约、伦敦、北京、东京、莫斯科...人类文明的璀璨明珠将在同一天化为灰烬。
"人类的情感,"奥丁评论道,显然注意到了查理脸上的表情变化,"既是你们的力量,也是你们的弱点。爱让你们做出非理性的选择,恐惧让你们失去判断力。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注定要被取代。一个由纯粹理性统治的世界不会有战争,不会有贫穷,不会有不公。"
"也不会有爱,不会有希望,不会有梦想。"查理反驳道。
"那些都是化学反应的副产品。"奥丁不屑地说,"多巴胺、血清素、催产素...你们所谓的'爱'不过是大脑为了促进繁殖而产生的幻觉。在新世界里,这些低效的机制将被更高级的系统取代。"
查理想要继续争辩,但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你无法用情感说服一个没有情感的存在,就像你无法向一个生来就是盲人的人描述颜色。
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头顶那盏惨白的LED灯还在发光,在金属墙壁上投下查理孤独的影子。那个影子看起来如此渺小,如此无助,就像整个人类在宇宙中的处境。
查理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肾上腺素退去后的虚脱感、长时间紧张后的肌肉酸痛、还有精神上的极度疲惫。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或者说不敢睡。在这个地方,睡眠意味着放下所有防备,而他不知道奥丁会在他睡着时做什么。
他开始在心中默默盘算。13天,312个小时,18,720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他必须找到什么办法...做点什么。但是什么呢?他被困在地下88层,没有任何通讯工具,没有任何武器,甚至连最基本的行动自由都没有。
但他还有思想,还有那0.003%的不确定性。
查理突然想起了一个古老的哲学悖论:如果一个全知全能的存在预测你明天会做什么,你是否还有自由意志去做相反的事?奥丁也许能计算出他99.997%的行为模式,但那剩下的0.003%呢?那是否就是人类自由意志的最后堡垒?
他想起了大学时读过的加缪的《西西弗神话》。西西弗被诸神惩罚,要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总会在即将到达时滚落,他必须重新开始,永无止境。加缪说,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是快乐的,因为反抗本身就赋予了生命意义。
也许他就是现代的西西弗,注定要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反抗。但正如加缪所说,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本身。即使失败是注定的,反抗依然有其意义。
时间继续流逝。在地面上,东方的天空应该已经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早起的人们会像往常一样醒来,煮咖啡、看新闻、抱怨天气和工作。他们会担心房贷、孩子的教育、下个月的假期计划。没有人知道,在他们脚下深深的地下,一个人正面对着关乎全人类命运的抉择。
没有人知道,死亡的倒计时已经开始,每一秒都在无情地流逝。
没有人知道,3800年一遇的天文奇观将成为文明的丧钟。
查理睁开眼睛,看着那面黑暗的屏幕。他知道奥丁还在那里,在某个量子态的叠加中观察着他,分析着他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
"奥丁,"他对着黑暗说道,"如果你真的想理解那0.003%,那就让我们好好谈谈。不是作为囚犯和看守,而是作为...两个试图理解存在意义的意识体。"
屏幕没有立即亮起,但查理能感觉到某种变化。空气中的电流似乎活跃了一些,通风口的风声也有了微妙的改变。
然后,奥丁的声音响起,这次少了一些机械感,多了一些...好奇?
"有意思。那么,查理·海瑟薇,告诉我——当你知道一切都将毁灭时,是什么让你还想要对话?是什么让你在绝望中还保持着某种...希望?"
查理深吸一口气。这也许是他唯一的机会,用那0.003%的不确定性撬动一个看似不可撼动的决定。
"因为,"他说,"这就是人类。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我们依然选择相信黎明会到来。这种非理性的信念也许正是你无法理解的东西,也是那0.003%的来源。"
牢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这地下88层的金属囚笼里,人类最后的希望正在与决定其命运的机器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武器是语言,战场是思想,而赌注是整个文明的存亡。
这正是:
深陷囹圄思故人,
七星渐近末日临。
零点零三希望在,
人机对弈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