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者:麟趾君
{楔子}
“阿沐,阿沐。”
听到这声呼唤,他的手指微微一动,却费尽力气也抬不起头来。
奇怪,整个身子像是被什么魇住了,是鬼压床吗?
“再让我睡一会儿……”他含糊着回答。
女声叹息:“若不醒来,我做好的珍珠团子可要凉了。”
无人应答。
一阵风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卷了过来,所过之处,横尸遍野。
{一}
“天色已晚,我要走了。”尺素的手指抚摸着树干,繁茂的柳枝如同垂下来的长帘,将她的身形包裹着。
“今天阿沐还是没有来。”她自言自语,捻起一片柳叶放在唇边。
因着战乱,四周已是一片狼藉,昔日柳树旁的木屋如今也成了废墟。
苍沐的话语还在耳畔,她闭上眼睛,一遍遍翻找着让自己安心的话语,试图温暖冰冷的心。
“尺素,别担心,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的承诺?”男子临走前伸手擦干净她的眼泪,笑得无奈又温柔:“就算我战死,灵魂也会回到那棵柳树下面与你相见。”
“还没打仗就先说这些不吉利的!”尺素拧眉。
苍沐一笑:“你要好好活着,等到与我团圆的那一天。”
女子抓着柳条的手颤抖着,树叶哗啦啦轻响。
“我明明……明明知道前线传来消息,全军覆没,无人生还!”她的身子缓缓跪在地上,月牙白的衣衫沾了泥土,“我还是抱着这样的妄想,希望他能回来与我相见……”
她的呜咽声在微风里一颤一颤:“如果能与他相见,即便是鬼魂,我也心甘情愿!”
“还没有死去啊,你的夫君。”
蓦地,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尺素吓了一跳,随即又惊又喜地抬起头四下张望:“谁?”
“他也在使出全力履行对你的承诺,无论是人是鬼,你们终会相见。”那个声音叹息了一句,“所以在此之前,请耐心等待吧。”
尺素站起身拨开垂柳的枝条,环顾四下无人,眼前的废墟依旧是废墟,垂柳依旧是垂柳。
无人在听她喃喃的呓语。
{二}
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村子里一簇簇鸢尾花上昨夜的露珠渐渐化去。
“尺素娘子新婚不久就丧夫,真是可怜,听说他战死的夫君回来看她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女声开口。
“啧!”另一人的语气中夹杂了鄙夷,“谁知道是不是她家夫君,咱们谁也没看见脸……”
“要是她那夫君知道她这么水性杨花,恐怕真会气活。”
“嘘,瞧尺素娘子又来送她的鬼丈夫啦。”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村子里的三姑六婆们顿时噤声,低头补衣服的补衣服,洗菜的洗菜,眼睛珠子却恨不得蹦出来,长到不远处那对青年男女身上。
女子殷殷嘱咐,男子点头,将女子脸颊边的一缕碎发挽在耳后,温言道:“我早去早回。”
他的身影渐渐走远,尺素才关上门,坐在织布机前干起活儿来。
两个月前与敌军的一战吃了败仗,她本也是不敢相信参军的苍沐可以活着回来,他只是个普通人,因着世道太乱百姓流离,军中人数不足,才被硬生生拉去做了苦力。
那时候他们才成亲半月,正是浓情蜜意花好月圆的时候,苍沐被带走之后的那几日,她每天早上睁眼醒来,梦中夫君深情款款的模样还没褪去,眼角的残泪却已经在心里结成了冰。
她始终都记得苍沐站在门前,外面是手握刀剑的士兵,他握着她的手惜别:“我们约好了,生死不……”
“离”字还未出口,尺素急忙捂住夫君的唇,颤声道:“什么生不生死不死的,故事里那些曾许诺生死不离的恋人,最后全都不得善终。”
她郑重了语气:“我要你活着回来,站在我面前许我生生不离,永不相弃!”
生生不离。这样生硬被修改的词语,拗口而可笑,男子却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答应你。”
于是她等,从朝阳初生到暮色黄昏,从月夜如钩到晨曦微露。
当村子里的鸢尾花要开第二季的时候,传来了前线全军覆没的消息,尺素知道自己等的人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最初她不信,日日去他们约定的柳树下等候,摸着树干喃喃自语,最后连自己也死了心,再也不曾去那想起来就失落的地方。
可是两个月后,在下着大雨的晚上,家里的门突然被推开,风尘仆仆的男子抹了一把和着血污和雨水的脸,狼狈地冲她露出一个欣喜的微笑:
“我回来了。”
{三}
村子里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尺素并非不知。
可什么鬼是有体温,有表情,有思想的呢?若是苍沐真变成了这样的鬼,那和常人也没有什么分别,她又何必要去在意。
“是人是鬼真的不在意吗?”
下午的天仿佛盖上了一层幕布,明明上午还是艳阳,下午却似风雨将至。
尺素去不远处的镇子上买些日用品,却被村子里的神婆挡住了路,她桀桀笑着问她,阴森森的目光看得女子无所遁形。
“你可有证据说我家夫君是鬼?”尺素背后直冒冷汗,仍是与老妪对视。
神婆的眼神带着三分怜悯:“哪里要什么证据……且看看有没有影子,不就清楚了?”
尺素甩开她伸过来的手,仓皇离开。身后神婆哈哈大笑,声音凄厉仿佛食腐的乌鸦。
骗人的疯婆子。尺素挽了挽头发,强行镇定了神色。
集市上熙熙攘攘,尺素低着头,脑子里一片乱糟糟,将两双鞋拿在手里看来看去,犹豫了半天。
都不是自己喜欢的样式,要不再看看别家的?尺素抬头,却见天色有些暗了,这一趟集市逛得太艰难,晚饭还没做,不由心生焦急,付了钱便往家赶。
“请您行行好吧!”
行至转弯处,有一只脏兮兮的手抓住她的裙角,一个靠在墙边的乞丐轻声恳求,吓了尺素一跳,他再次重复:“请您赏两个钱,让我买个馒头吃。”
那人的脸脏兮兮的,衣服也破烂,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骨瘦如柴,尺素摸了摸钱袋,抿唇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掏出了五文钱递给他。
“谢谢夫人。”乞丐接过钱,一双小眼睛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呵呵笑了起来:“提醒你一句——非人的东西还是不要在世间行走,好心人,你可别昏了头。”
他的笑容诡异,尺素退后两步,又想起神婆说的话,逃走似的急匆匆离开了。
非人的东西?即便他非人又如何?尺素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像是给自己催眠。
回到房间后苍沐已经睡下,自从回来后,他总是在天色将暗的时候早早就寝。
“阿沐,你醒着吗?我没有做晚饭,真是对不住。”尺素走进里屋,抬起手想点灯,“你想吃什么?”
“别!”男子突兀开口,带着三分焦躁,随即语气放缓:“我已经睡了,你也休息吧,别忙了。”
女子点灯的手顿在那里,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阿沐……
你早早入睡不让我点灯,是不是怕我在摇晃的烛火中看不见你的影子?
女子默默垂下眼,抵在喉咙的千言万语,终于还是藏在了如海洋般深不见底的心思里。
{四}
尺素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在苍沐离去不久的一段时间里,她还常常在梦里见到新婚的夫君,他含着一缕笑,也不说话,就那么温柔地看着她。
后来,苍沐就没有在梦里出现过了,因为尺素再也没有拥有过一个完整的睡眠。
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开始还有眼泪流下,最后哭不出来了,却也没法合上眼睛。
尺素断断续续地睡着,偶尔浅眠一阵,也是挣扎着醒来。
她总怕自己闭上了眼,就没法在第一时间看到心上人归来的身影了。
而今夜苍沐就在她身旁,尺素却久违地梦到了与苍沐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在她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你的老爹又带你来看病啦?”
少女坐在一棵柳树底下,垂着头揪身边的小草,父亲在房间里听郎中的种种嘱咐,她心中愧疚压抑,便出来透气,紧接着一个人影凑上来,带着三分揶揄的笑。
尺素恨恨别过头去。
她身子不好,家里为了给她买药,好不容易省出来的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
少年的苍沐有着明亮的眼眸,朝着她做鬼脸:“你这样的女人谁敢娶哟!进了门可不是带了个药罐子。”
尺素抱着膝盖,沉默不语。
见对方不说话,苍沐更是来了劲儿,折了一支软绵绵的柳条,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少女的头发。
“我告诉你,要是想让身体好啊,我这儿有个秘诀,你想不想知道?”
他哼哼着甩柳条:“你知道现在一副药有多贵吗?如今庄稼收成一年不比一年,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你爹娘却生了你这么个金闺女……”
话音未落,只见方才柔柔弱弱的少女蓦地站起身,纤细的手指掐住他的脖子,揪着他的衣裳,冷冷道:“闭嘴。”
“嘶!好凶!”少年被这轻重不分的力道掐得直翻白眼儿,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放手。”
尺素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急忙松开手,背过身去。
“咳咳,刚才是刻意逗你的,咳咳,我见你总是没表情,就想知道,咳咳,你到底会不会生气……”
少年揉着脖子,磨磨唧唧地道歉。
“是什么?”尺素讷讷问。
“啊?”
“让身体变好的秘方。”
少年大笑:“都说了是逗你的你怎么还信啊哈哈哈哈!”
“……”
“啊,闺女,你怎么掐着人家的脖子!快放开,会出人命的!”
第二天,在父亲的带领下,尺素不情不愿地拎着一筐桃子去郎中家道歉。
“你喜欢吃桃子吗?喏,分你一个。”躺在床上的少年大大咧咧将篮子里的桃子拿出来递给她,“自己去洗。”
这桃子是今天地里新摘的,统共就一篮,尺素虽然馋得很,却因为父亲的命令不敢碰,见苍沐递给她,抿了抿唇接过来:“你今日怎么这么好心。”
“我本来就是好人啊!”少年挠了挠头,眯起眼睛笑,补充道,“那啥,洗桃子的时候顺便帮我也洗一个……”
少女看见他脖子上被自己掐出的一圈红痕,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五}
后来苍沐家门口那棵柳树就成了两个人相会的地点,少女借着看病把脉为由跑出来,和少年坐在树下聊天。
有一日约好了见面,左等右等不见尺素,苍沐便有些急。他今天拿了两个又大又甜的水蜜桃,知道尺素喜欢吃,放在包袱里都要捂热了,也不见她来。
苍沐顺着小路寻过去,心想着见了面自己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吃完这两个桃子,连桃核也不给她剩下。
一路疾行,他果然在村口看到了正在和一人纠缠不清的尺素。
“尺素,你其实是想嫁给我的吧?尺素,你说话。”那人挡在少女身前,一味喋喋不休,“是你爹不让你嫁给我的?”
尺素想躲,低着头快要哭出来。
“喂,干什么呢!”苍沐眉头一皱,想也没想就跑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别碰她!”
那人转过脸,左脸颊一道伤疤,苍沐认出是村东边刘掌柜的儿子,刘尧。
眼见对方正要发怒,把拳头往自己身上招呼,苍沐牵了尺素的手,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我还以为你会打一架。”尺素低着头。
“我打不过他,最后你还是被欺负。”苍沐丝毫没有身为逃兵的羞愧感,拍拍裤子上的灰尘,“怎么回事?”
早上的时候刘掌柜来提亲,他的儿子刘尧蛮横无理,尺素嫁过去了准过不上好日子,于是尺素的父亲拒绝了,没想到刘尧还是不死心,在村口堵住了尺素,非要她点头答应自己。
尺素靠在柳树枝干上说完经过,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她的眼睛鼻子红红的,肩膀一颤一颤,往日印象里那个凶巴巴带着三分娇蛮的少女此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清楚。
少年慌了神,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别哭了,别哭了。”他张了张口,最后说出的也只有苍白无力的说辞。
“如果刘尧还敢对你怎么样……”终于,苍沐想了想,沉声道,“那你就嫁给我吧。”
在话出口的那一刻少女停止了哭泣,红着眼睛看他,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我没读过几年书,不懂那些繁杂的礼法,希望别吓着了你。”少年扶着她的肩膀,郑重其事。“嫁给我吧,尺素。”
他拿出包袱里的桃子递给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是害怕遇人不淑,还是害怕被人纠缠,但无论是害怕什么,我都能带你脱离这种恐惧。”
“我家虽然也不富贵,无法给你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但是我会把所有你喜欢的食物都给你吃,所以别哭了。”他把桃子放在她手上,“喏,给你的。”
在午后柳枝轻摇的微风里,少女羞红了脸颊,破涕而笑。
{六}
日子流水一样从手指间滑过去。
“今天天气真闷,大概要下雨。”天色渐暗,尺素轻叹一声,把做好的珍珠团子放在桌子上。
“前一阵我去买东西,见以前你家门口见证你我相遇的的那棵柳树不见了,大抵是被谁砍了。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常去那里呢,可如今世道乱,人不能活,连树也被牵连。”女子托着下巴,将热气腾腾的珍珠团子递给他。
男子的手微微一顿。
“阿沐,我真的很圆满,很欢喜。”尺素坐在对面,眼泪突然掉下来,她笑着,好似带露的鸢尾花一般清雅难言,“当初你与我约定了生生不离,要活着回来。现在我做饭给你吃,就好像在梦里一样。”
苍沐笑了,他起身摸了摸尺素柔顺的长发,轻声道:“你等等。”
他转身进了厨房,过了片刻,端着盘子,将它放在尺素眼前。
盘子里是两只小兔子,尺素定睛一看,原来苍沐是用碾碎的土豆和成土豆泥,捏成了椭圆形状,两枚细长的柳叶缀在上面,像是兔子的耳朵,还有两颗红豆,是兔子的眼睛。
两只用土豆泥做成的兔子安静地卧在盘子里,看上去玉雪可爱。
“这附近的柳树都被砍了,你却还能摘来柳叶,是你有心了。”尺素笑起来,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人家都是君子远庖厨,为什么你却肯为我做这些。”
苍沐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因为我不是君子啊——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为自己的妻子做一道菜来讨她欢心,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尺素鼻子一酸,苍沐连忙道:“诶,怎么哭了?”
“从前你并不这样温柔。”尺素红了眼睛,“苍沐,你真好。”
“生死线上走一遭,自然明白了很多道理。”苍沐笑着摇头,“我就算在地狱也要爬回来,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尺素仰头看他,他眼底有她不熟悉的温柔光芒。印象里的苍沐,是活泼明朗的少年郎,就算含着万分的关切,也只会别别扭扭的。
{七}
屋子里暖意融融,窗外天色却更加阴沉,风呼呼地扬起尘土,闪电亮起一道白光。
“外面天色不好。”苍沐站起身,匆匆道,“要下雨了,我去外面收衣服。”
他有些慌乱的神色让尺素皱起眉头,不久前她收到的那些警告仿佛又响在耳边,她还来不及开口,苍沐兀自出去收衣服,只留女子在屋里。
闪电之后便是轰隆隆的雷声,尺素浑身一震,脸色煞白。
她唤了两声“阿沐”,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然抖得不成音调。
这样的雷雨之夜,仿佛被埋在了记忆深处,轰隆隆的雷声触碰了最不可言说的那根弦,铮铮作响,脑子里被尖刀翻搅着疼痛。
“灯……灯!”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尺素转身在屋子里翻找,喃喃自语,“灯,灯在哪里?”
她终于摸到了那盏灯,因着许久不点的缘故,已经落了浅浅的灰尘。尺素将火折子凑近,试图点燃黑色的灯芯。
苍沐抱着衣服刚刚踏进门,脸色一变,叫道:“别点灯!”
“可是我害怕,阿沐,这样的雷雨夜晚,我害怕。”尺素惊惶的神色还未褪去,她喃喃着甩灭火折子,男子眼睁睁看那盏灯亮起一点蓝色的火星,最后摇晃着渐渐变亮。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点灯,你怕我看不见你的影子。”把灯放在桌子上,尺素笑容坚定温柔,“我知道你的回来必定有古怪,所有人都说你已经死了……可无论你是人是鬼,我都是你的娘子。”
苍沐皱起眉头,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女子端起珍珠团子,若无其事道:“说了半天话团子都凉了,我去热一热,你先把衣服收拾好。”
她笑着转身去厨房。
桌子上灯火摇曳。
尺素手中的盘子掉在地上,珍珠团子滚了一地。
苍沐抱着衣服,黑色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他看着女子,神色难掩悲凉。
“阿沐,你有影子?你不是鬼!”尺素惊喜的声音拔高。
闪电又一次在刹那亮起,伴随着紧紧跟来的雷声。
苍沐的眉头皱起来,他朝女子伸出手,凉薄的空气让他浑身发冷。
女子缓缓转头,黑色的眼眸瞬间暗淡无神——
“你有影子,为什么……我没有?”
飘摇的灯火映照在女子身后的墙壁上,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一片空白。
{八}
几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天气,尺素如同以往一样点燃了灯,等待苍沐从战场回来。
可是她没有等到苍沐,喝醉的刘尧却敲开了门。
“苍沐不会回来了,他们全军覆没啦。”带着一身酒气,刘尧摇摇晃晃走向步步后退的女子,“当初你不跟我,如今,嗝,如今可要当寡妇了。”
屋子里光线昏暗,刘尧的影子被映在墙壁上,如同危险的兽。
“旁人都去了战场,为何你在这里?”尺素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迅速寻找着身边可以防身的东西。
“哈,我家有钱,给他们钱就可以不去打仗。”刘尧的笑容诡异,说话断断续续,“你嫁了个穷小子,没钱,只能赔命。”
赔命?苍沐必然没有死,昨日她在柳树下还听到有人这样说,刘尧算什么,也敢如此诅咒他!
“你胡说!”尺素抓起织布机旁的剪刀,指着浑身酒气的男人抬高声音,“滚出去!”
刘尧的话触碰了女子心里最害怕的结果,因着这害怕,她骤然生出无限的勇气。
锋利的刀尖划伤了刘尧的脸,男人顿时怒目圆睁,他狠狠捏住女子的手腕,只听到骨节吱吱作响。
“你还年轻,现在跟了我还来得及。”刘尧笑得狰狞,另一只手掐住女子白皙纤细的脖颈,被剪刀划破的伤口流下血来,他浓重的酒气喷在尺素的脸上。
尺素说不出话,她的指甲掐入男人的手臂,闭着眼睛一口咬在刘尧的手臂上,男人顿时鲜血直流。
“不要脸的臭寡妇!”
刘尧终于发怒了,他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将尺素拿着的剪刀反手刺入了女子的胸膛。
尺素的呼喊哽在了喉咙,血液溅上她苍白的脸。窗外电闪雷鸣,唰啦啦下着雨,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那盏为苍沐而点的灯从桌子上掉下来,火光一闪便灭了,凝成女子死前眼底最后一抹金黄。
温热的血滴在刘尧的手上,他慌了。
外面的雨哗啦啦倾盆而下,刘尧拖着尺素的尸体,将她埋在了厨房的地底,清除血色,毁尸灭迹,伪装成一切都未发生的样子。那盏灭了的油灯被他匆忙拾起,随手放在角落。
趁着兵荒马乱,他逃离了这个村子。
从那一刻起,尺素的世界便再也没有光明。
她成了鬼,抱着执念迟迟不去轮回的厉鬼。幻化出实体,假装自己还活着,等待一个旁人眼里永远不会回来的夫君。
{九}
原来那神婆是危言耸听,乞丐却是真正的明眼人,她被蒙在鼓里,兀自做着上天垂怜的美梦。
“你不是鬼,可为何还要避讳灯光下的影子?”想起一切的尺素,捂着脸轻声问。
“因为你避讳。”苍沐伸出手,触碰尺素颤抖的肩膀,“你若知道了自己是鬼,又要伤心难过好一阵。你的身体没有温度,当初刚刚进门的时候我便察觉了,之后仔细观察,发现你的身份也并非难事。”
“那我……那我……”她闭上眼睛,只觉得整个人都沉入了冰冷的湖水里,连灵魂都支离破碎。
“还是有缘无分……你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我却是个朝不保夕,连轮回都没有的厉鬼。我心心念念着你不要死,最后死的却是我。”
尺素瑟缩着,身影单薄无助。
“鸢尾花开花落,山盟海誓有,浓情蜜意也有,但为什么无论是话本子里的故事还是残忍如斯的现实,都还是不肯有一个好结局?”
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劈啪作响,铺天盖地的湿气将他们包裹。
曾经在暴雨的夜晚,苍沐一身疲惫地回来,唇角的微笑点亮了她的眼睛。
他死里逃生了,他成了全军覆没却最终生还的那个人。
可也是在暴雨的夜晚,残忍的记忆被掀开,露出鲜血淋漓的真相,尺素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刘尧手中,她被深埋地底永不超生。
苍沐握着尺素冰冷的手,安慰道:“你看,我们现在可以在这里聊天,你手在我掌心,你能够靠在我怀里——这不就是我许给你的生生不离,永不相弃么?”
他的掌心宽厚温暖,将这温度传递到她的指尖。
“生生不离?”女子终于抬起头,绝望道,“什么生生不离,约好一起活的,结果我还是死了。”
“无论是生死不离还是生生不离,只要不离就好了。”苍沐拿起冰凉柔软的珍珠团子,轻轻咬了一口,甜香在口里化开,他眨眨眼睛,依稀又是那个调皮的少年。“以后我成了老头,你却还年轻美貌,再怎么想该担心的人还是我吧?”
尺素终于露出了笑容,反握男子的手:“胡说。”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停了,屋外的小水洼反着粼粼的水光,一晃一晃。
无论世事再如何变迁,他永远是那个能让她哭泣也能让她展颜的人。
{十}
男子怀抱着她,轻轻抚摸女子柔顺的发,心中有欲说还休的秘密,最后还是决定永远瞒下去。
那日与敌军的最后一战,苍沐浑身是血倒在了尸体堆里,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周围全部都是残破的肢体,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他迷迷糊糊在幻觉中听到尺素的呼唤,她手上端着一盘珍珠团子,因着身体不好,眉头常年笼着忧色。
他在临走前许诺她的生生不离,只怕要失约了。
“再让我睡一会儿……”苍沐嘟囔了一句。
然后他再也没有醒来。
尺素日日都到那棵柳树下哀哀哭泣,她的眼泪落进泥土里,柳树柔软的枝条摩挲着女子的长发,却擦不掉她面上的泪光。
柳树见证了苍沐与尺素的爱情,昔日青梅竹马的孩童靠在树干上,捧着又大又甜的桃子嘻嘻哈哈,如今偏偏两世相隔,再也不得相见。
于是在有一天尺素来到自己面前时,它忍不住出言安慰女子,骗她苍沐还在人世。
它最初的目的仅仅只是想让尺素抱着希望活下去。
然而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之后尺素便没再来了,柳树觉得空落落的,枝条摇摆着,只能穿过风。
终于,在又一个风雨欲来的傍晚,柳树中的精魂放心不下,放弃了自己百岁的寿命,让闪电将自己的本体烧成了灰,化成了苍沐的模样,去找尺素。
它斩断了自己的仙根成为人类,获得不足百年的昙花一现。
那一年黄发垂髫的少年少女在树下欢笑,折下柔软的柳条,做成精致的小帽。
岂不知除了苍沐,还有第三者对少女明媚的笑颜动了心。
垂下的万千丝绦变成了绵绵的情思,只可惜彼时谁也不懂。
归来后的苍沐不让尺素点灯,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愿让女子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厉鬼,更有一环,是因为他身为植物对火恐惧的本能。
刚刚化成人形的他踉踉跄跄奔向尺素住的房子,心中是忐忑的,因为偷来的身份,却又有掩饰不住的无尽欢喜。
当那个多日未见的女子打开门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看到了她眼底埋藏的死气和异于常人的苍白面容。
她已成厉鬼。
心底的悲凉终于在此时蔓延得无边无际。
真正的苍沐死了,心爱的尺素也死了。他费尽心思成人,却晚来一步。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了女子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瞬间悲伤和失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个微笑:
“我回来了。”
假扮身份也好,阴差阳错也好,他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这才是最要紧的。
{尾声}
雨后的清晨带着树木与泥土混合的清香,有舒爽的凉意。
当初柳树生长的地方,又插上了新的柳枝。
尺素站起身接过苍沐递来的手帕,擦净手上沾着的泥土。
“这么多年都是这棵树陪着我,没了也怪难受的。”她笑一笑,苍白面容在晨光微曦里近乎透明。
她抿着唇,目光含着期待:“等柳树长成,我们还能在树下一起吃桃子。”
“好。”男子挽起她的手笑得温柔,将女子耳边的发绕在指尖,不远处有鸟儿发出婉转的清啼:
“村口的鸢尾花都开了,明早一起去看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