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头苍蝇
人群中，我注意到了一个老太太。连续几个早晨，市场买菜的时候，都能碰到她。
人群中，我注意到了一个老太太。连续几个早晨，市场买菜的时候，都能碰到她。
第一次是在超市。我在排队等着结账，门口一个老太太叫着冲收银员跑过来，着急的样子仿佛房子被点火了。
“嘿，你找错钱了，你少找我钱了！”老太太手里只拿一张小票，没有提什么东西，看来是从家里跑过来的，气喘吁吁。
收银的小姑娘忙不过来，一愣神没等给我前面的顾客找钱，钱盒子给关闭了。她无奈地对老太太说：“您先旁边等等，等我忙完了。”
一般情况下，钱钞当面点清。像这样子无凭无据、时间又过了那么久，完全可以不必理会的。可是老太太这么着急，一大把年纪了跑得满头是汗，直嚷嚷说：“你少找我钱了！”也许是真的少了吧？收银员迟疑了一下，对我歉意笑笑，我点点头表示可以等一等。
老太太抖一抖小票说：“你看，我总共买了27元的菜，有青菜玉米南瓜鸡蛋…没错27元。我给了你30元整儿，你还叫我又给了你2元零儿。可是你只给我找回了这个，”她抖一抖手上的5元钱说“我的2元零儿呢？你为什么不找给我了？”
哗，我和后面排队的人都笑了。
第二天，我又见到她了。在地摊上，她和卖菜的小贩在争执，她记不得是否给过了刚买的4元钱的萝卜，小贩坚称她没给。她翻遍了口袋，表示那4元钱不在了，那就是给了，你年轻人不能欺骗我老人家。
以后几次见到她，几乎都是在和人家扯，扯来扯去总扯不清楚。菜场上人来人往，老太太成功地在我的脑海里面产生了印象。
看了我上面的描述，如果闯入你脑袋里面的，是一个来自农村的文盲老太太，我想你肯定弄错了。
偏偏不是这样子的。老太太童颜鹤发，保养得还是可以的。发型算工整，面容算整洁，一身灰色的套装，干净得体。人的着装习惯，一般是会保持到老的，不大会随着年龄或疾病发生太大的改变。我猜，她是退休的老教师？还是坐过办公室的退休工人？反正不会是文盲。
我挺反感人们动不动说“坏人变老了”，当然我见到的这个老人绝对够不上一个“坏人”的级别，她只是让人有点烦而已。变老了的人，确实很迟钝很固执，这个是自然规律。有很多人老了，智商会一落千丈，记忆力几乎为零。不信，等你也变老了试一试？
不过，情商方面的事情，不会随着年龄水土流失。人的理性智商（IQ）、情绪智商（EQ）、和心灵智商（SQ）是不会为任何疾病挟裹、也不会被任何年龄劫持的。我现在已经年过40了，正在从中年迈向老年的路上。真的谢谢这位老太太，她给我敲了记警钟，我想，我得学习一些本事了，好在将来智商和记忆力都归零的情况下，能够靠得上。
我想在那个时候，就算“发现”别人少找了钱，我也能够安住家中，不需要着急忙慌的往回跑；我想在那个时候，就算“记得”自己已经付过了账，也能够心安理得相信年轻的商贩。
我不想老了做只无头苍蝇。
（二）腐肉
在云南开往深圳的火车上，我见到一个大姐，她大概50来岁。
大姐一看就是个干净整洁又亲切的人，我们聊了起来。
她说，女儿考上大学了，老父老母都不在了，自己也退休了，她要和姐妹团们游遍全中国，全世界。说完她向上下铺挥手示意，哇，好几个精神抖擞的快乐大姐或者阿姨，真让人羡慕。
她递给我糕点类食物分享，我摇手说谢谢，我不能吃。大姐居然一下子猜中了：你是糖尿病人？ 我点头。
于是我们聊到了糖尿病。她说，当年父亲就是糖尿病去世的，从发现糖尿病和去世，中间六年时间，去世的时候父亲还不到60岁。六年时间里面，她父亲超过一半时间都住在医院，他中过风，截过肢，动过心脏手术，也因为肾衰竭多次到医院做透析…总之，糖尿病人的一切致命并发症，她的父亲一个也没有落下。
她说，幸好父母生了5个子女，而且碰巧5个都经济上面很好。既然不缺钱不缺人，医吧！得了糖尿病，医嘱是医嘱，父亲仍旧过着大鱼大肉的生活，每次从医院回家，都会在伙食上面“改善改善”，这是咱老百姓的习惯，没办法，你不能给一个住过院的人总喝萝卜白菜汤吧？
“到最后一年，父亲全身浮肿，他左腿膝盖以下全部是黑紫色的，坏疽了，要截掉。然后截掉了…”她说着，转过了身体，不过我还是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睛，气氛突然和她周围的欢乐不太协调了。可是既然说了这么多，她还是讲下来了。
“截肢不过三个月，父亲就去世了。走的时候，他整个的房间都是腐烂的味道，药的味道。十多年了，现在我闭着眼睛都可以闻那个味，也不敢上医院。我们对不住他，想对他好，可是没有人了…”
我安慰她说“但是你们尽力给他医治过了。”
“尽力医治？”她睁大了眼，盯着我说：“尽力医治的结果是，他死的时候，全身没有一个整囫囵。腿没有了，五脏六腑坏死，除了心脏还算新鲜，全身没有新鲜的地方，都发臭了你知道吗？我们尽力医治，就是让发臭的时间更长一点。”
她突然停下了，可能看我变了一下脸。她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一个糖尿病人谈另一个糖尿病人是怎样死的。”
此后将近30小时的路程，我们没有再聊天了，糖尿病成了一个雷区，谁都不想踩。我们互加了微信，但我想不起来她是微信里面的谁，所以这篇文章我一定要在朋友圈转发。如果她看到了，我在这里告诉她：大姐你好，谢谢你。我一定一定要努力，争取健康地活着，新鲜地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