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床前明月光，怎敌心口朱砂痣

    西莲医院的单间观察室内，沿着四壁，渐渐孳生出一片青翠的常春藤。“回音壁”里轻轻播放着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那一串串音符犹如欢快的春泉，滋养万物，也唤醒了躺在病床上的秦归日，滋润她干涸的心。沈度派人将她从“极光”私立医院转入此地，作为一个工作二十多年的老资格警探，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不该把她留在那里。

    她的头转向一侧，直直盯着窗外艳阳下的刺眼蓝天，不一会儿，便泪眼模糊。这浓烈光明显得那么不真实，使她产生了错觉，觉得幽暗的梦境才是自己真正的归属地。她又闭上眼睛，那一幕又开始一遍一遍重演：她的手和头发上全是血，陆桥惊愕地瞪着双眼，殷红浓稠的鲜血正从他左胸上的洞里哧哧直冒……他就这样在她眼前，死了！

  秦归日脑子里无法摆脱这个印象和随之而来的罪恶感。不管他诱导她进入“极光”公司的动机如何，在梦域时，她能感觉到他尽管想拖住她留下，在那最后一刻，却还是放弃了。那个在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墙前露出青涩微笑的小伙子，就这么迷失于梦的迷宫中，直到生命的尽头。她再一次感受到锥心刺骨。死亡把生活的华彩和平庸一道抹平。也许自己不该那样决绝，不给他丝毫机会？但是她痛恨暧昧，与庄知蝶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已经够令她困惑和为难了，她不能再把他也卷入。

    沈度在医院门口等庄知蝶，见他心急火燎地直往里冲，一把拦住了他，“等等！别急！我有事找你，年轻人要沉得住气。”

    庄知蝶甩开他的手，不耐烦道：“什么事？”

    沈度没有接口，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密封袋，一缕阳光恰好直射在里头的小物件上，折射出耀眼的五彩光芒，晃得庄知蝶连忙抬手遮挡眼睛，“这是什么？”

    沈度将它交到他手里，“你看看，认识这玩意儿吗？”

    庄知蝶用手心托住它，沉甸甸的，仔细一瞧，原来是个戒指——简洁的白金戒托正中镶嵌着一颗椭圆形海蓝色钻石，两侧各衬托一颗三角形白钻。戒面大得几乎能覆盖一节手指，白金色的戒托上还残留着少许深红色的凝结物。他虽不自觉地皱起眉，表面却不以为然：“我不认识，哪儿来的？这么大，不会是假的吧？”

    “怎么会，已经鉴定过了，这颗‘Blue ’是五年前‘写意春秋’拍卖行秘密拍出的纯天然顶级蓝钻，重12克拉！据说是个匿名买家通过拍卖行私密平台在线上拍下的，成交价达5600万R！”

    “哦！真是罕见！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庄知蝶耸耸肩道，但他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似预感到了什么。

    “今年当它重新送去镶嵌时，已经改了名字，好像叫什么‘The Sunspot’。还有，发现它的时候，它正戴在秦小姐左手中指上。”

    庄知蝶心中一震，他知道秦归日的英文名字就叫Sun。“姓陆的对她做了什么？！是那家伙把小秦害成那样的吧？！”他不禁气冲冲脱口而出，那家伙凭什么把钻戒套在秦归日的手指上？！而且还那么大？！她怎么会同意呢？！怎么能同意？！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别激动！他们有没有在梦境里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那是你们的活儿。不过在现实里，她没事。但可能受了比较大的刺激……好像在逃避，不愿面对。可陆桥那小子，就没那么走运了，说是还在抢救，啧啧——我看悬。‘极光公司’交给我的初步调查报告是大楼智能安保系统遭到黑客入侵，导致失控，才发生这个意外。这也对外封锁了，要不身为公司继承人，在原总裁陆邵波长病假隐退时，竟被自己公司安全漏洞袭击重伤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极光’的股票极可能大跌，甚至崩盘。”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庄知蝶警惕地盯着沈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小姐现在这样，我也很难过。我们在她醒后，也比较婉转地问过她当时的情况，可她不愿回答。那个时间段的视听资料因为所谓的‘黑客入侵’，丢失了不少。更棘手的是，经过技术科研究鉴定，确认这些资料没有被动过手脚，而且系统里的确找到了不明途径侵入的电子痕迹。但是，怎么可能这么巧！这里头啊，有鬼——”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很关心她的安危，和她的关系又蛮亲近，她对你也蛮信任；但如果不排除那些可能危害到她的因素，这种事情以后还会找上她。所以，庄老弟，我希望——”

    “你跟我说了那么多，目的就是想让我帮你套出她的话吧！”

    “不全是，能够套出来最好，你们不是还有那个手段吗？”沈度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庄知蝶指着沈度的脸，惊骇道：“你难道想让我闯入她的梦域？”

    “这不是没别的办法嘛！一个奄奄一息，一个绝口不提，可时间不等人呐！再说，这也是为她好嘛！”他拍拍庄知蝶的肩膀，被庄知蝶一把甩开，愤然道：“我们知梦堂可不会随便施术！虽然梦境幽暗晦涩，我们施术的态度却光明磊落，不能含糊！每次施术，必须经过当事人同意……”

    沈度却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庄知蝶憋红了脸，愠怒地瞪着他。沈度附耳道：“人间的正义虽然常常迟到甚至缺席，但天道却疏而不漏！你们也做过替天行道的好事儿吧！比如林——”

    “哎——好了好了，别说了！”庄知蝶忙不迭地打断，“我会和她好好谈谈，争取让她主动告诉我。真有必要，再对她施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了。他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何况为了保护她，他愿意孤注一掷。一日之间，似乎所有的事都开始朝着失控方向滑去。

    “好！”沈度满意地点点头，在对他人施压这点上，他一直很自信，不过也有过例外。忽然，他感到左手无名指一阵震动，立刻打开戒指翻盖，水晶戒面弹出一个年轻女子的窈窕身影，她转身面对他，柔和的声音传入他耳鼓膜：“阿度，局长找你！”沈度叹了口气，轻轻挥手抹去她的影像，接通了他与局长的专用线路。

    “秦姐，我是知蝶，你醒了吧？我给你带了桶菜粥，是我亲自熬的哟！味道还不错呢！我喂你吃点儿吧？”庄知蝶进门见秦归日背朝外一动不动躺着，按下床头电控按钮，将床头略微升高，她微微动了动，但还是不愿转身面对他。庄知蝶盘算着如何开口，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病床上这个女人很陌生，他竟有些胆怯了。

    庄知蝶只好拉过凳子坐下，脑子里满是想问她的问题，但直觉告诉他，若此时发问大大不妥。背景音乐在他进入后就渐渐停息了，室内安静得可怕。他呆了一会儿，有些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沉默，开始轻轻哼唱起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那是秦归日最喜爱的曲子。优美深沉的曲调被庄知蝶富有磁性的嗓音吟唱得愈加动人，如同山泉汩汩涌出，又好似夹杂着千言万语，比真实的言辞更感性，像是灵魂在对白。

    秦归日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沾湿了枕巾。庄知蝶望着她因抽泣而颤抖的身躯，伸出左手轻拍她的肩背：“‘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

    “可是，他和他一样，都回不来了！”秦归日带着哭腔说，“给他们带去噩运的不是什么‘梦幻天堂’，而是我吧！”

    “嘘——秦姐，你不要胡思乱想啦！何况那家伙——陆桥还没死呢！”

    “真的吗？可是，我再也没能感觉到他的梦域。”秦归日转过身，撑着坐起来，庄知蝶忙上前搀扶，“刚才听沈度说，还在‘极光’本部抢救。可能因为伤势比较严重，不方便搬出来。”

    “哦，这倒也有可能。”秦归日想起过去导师曾说过，徘徊于生死之间，跨越了第一道‘晨昏’之门，即‘生门’，便是由此刻回到了过去，因为还未入第二道‘无常’之门，即‘死门’，对生尚有留恋，却又暂时无力返回，只好在梦的罅隙里四处游荡。此时，就算精通梦术的他们，除非有深远的缘分羁绊，也很难找到踪迹。一切都靠造化。

    “唉！如果当时我再早一步，也许就能避免……”庄知蝶顺势诱导她谈起当时的情景，她也没有反感抗拒，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但是，有些事我也不能肯定，我可能被他们用药物强行诱导入梦，几乎归元同时，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我还不是很清醒，不知道自己当时所见的是不是幻觉。“她将陆桥受袭击后，一个灰头发黑衣男子曾一晃而过的印象告诉了庄知蝶，庄知蝶也觉得奇怪，“那个陆桥，为什么要陷害你呢？这个‘极光’背后到底有啥不可告人的东西？那个什么‘梦幻天堂’真的那么神？”

    秦归日摇摇头，她心里隐隐感觉它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关联，但又找不出明确的头绪。突然，她翻身就要下床，庄知蝶立马伸手拦住她，“怎么了？这么着急？”

    “会不会他被什么人胁迫，比如说就是那个神秘男人，才骗我去的？”

    “在‘极光’总部胁迫‘极光’少主？谁有这么大能耐和能量？”

    “SSA？”秦归日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了这个组织，“或者是在某些领域跟‘极光’有利益冲突的‘再创’？”

    “再怎么样，这样近乎公然地在对方总部对对方少主下手，似乎……”庄知蝶皱眉道。

    “难道对方已经控制了‘极光’，所以才肆无忌惮？”

    “‘极光’总裁陆邵波的确病退一段时间了，不过并没影响整个公司运营呀！好像目前暂时由董事会接管。不过，陆桥很可能就是接班人。毕竟公开信息里，陆邵波只有这一个儿子。”

    “那如果是董事会里有人不希望这样呢？陆桥留在那里救治，岂不很危险？”秦归日忧心忡忡，她隐隐感觉到他身上藏了很多秘密，而且比较关键。

    “你呀！怎么就不会担心一下你自己呢！放心吧，沈队那么精明，早派人驻扎在‘极光’守着啦！”庄知蝶嗔怪道，看她那么关心陆桥，心里难免一阵醋意翻腾。

    “哎呀，果然是小庄最了解我！”沈度点着手杖轻轻在病房门上敲击了几下，探进了脑袋。

    “你——”庄知蝶急忙冲过去，把他往外推。 

  “喂——你小子，就这么对待一个残障人士吗？”

    “你刚才就躲在旁边偷听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亏你还是堂堂刑侦处大队长呢！丢人！”庄知蝶压低声音骂道。

    “好啦！闲话不多说！她刚才提到的那个男人，描述太含糊，就算是第一流的画像合成工程师借助最好的三维成像软件，也不能仅凭一个后脑勺就绘制出嫌疑犯头像啊！倒是你们后来讨论的董事会那条线索看着更有搞头。当然，我还是有点先见之明的，已经派人去挖这方面的料了。这会儿，差不多有结果了。”他掏出老式怀表看了看时间，内置式耳麦里警务专用线忽然响起了铃声，他抬手接通，影像资料已同步传送至他的隐形眼镜上，专心读取后，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猜猜看，谁是‘极光’最大的股东？”

    “难道不是陆邵波？”庄知蝶诧异道。

    沈度摇摇头，“是你那个好朋友苏鹮的姐夫屠刚的公司‘再创’！不过，他用的是一个叫宋飞的代理人马甲。我们通过技术和权限才破解。”

    “你是说屠刚有可能插手‘极光’的内部事务？他们不是竞争对手吗？‘极光’怎么可能会允许对方控股？”

    “因为，‘极光’采取的不是简单的股份制，而是合伙人制。将近十年前，‘极光’刚刚开始发展起来，陆邵波野心很大，搞了个什么‘伏羲’计划，专门研究人类基因重组与再造之类超前生物工程技术，但缺乏大量资金。那时，‘再创’已经是业界巨擘，屠刚独具慧眼，趁机以入股方式注入巨额资金。但陆邵波也不想被牵着鼻子走，祭出了‘合伙人’制，这样一来，就算‘再创’持有再多‘极光’股份，也左右不了独立的董事会，动摇不了他对公司的控制权。当然，凡事不可能不付出代价，虽然屠刚不能直接插手‘极光’的运营，但对它最前沿的研究成果却了如指掌，每年还有不菲的分红，这笔买卖还是十分划算的。”

    “那么，屠刚应该不会采取这么明显和冒险的方式，急不可耐地要取得公司的全权控制吧？何况就算除掉继承人，也不能保证能达到目的吧！”庄知蝶质疑。

    “的确如此。这太愚蠢了！要查清董事会和前十大股东背景还需要点时间。小庄，你行啊！你啥时做梦那个混不下去了，告诉哥一声，马上给你安排个好位子！”沈度咧嘴一笑，拍拍庄知蝶的肩膀。

    “敬谢不敏！”庄知蝶撇撇嘴。

    “哦，对了，刚刚颜局来电说，你那个国外铁粉Natalie要来看你啦！你要做好准备，好好接待哦！可别因为你对人家不够热情就影响中英关系哦！”沈度又自顾自哈哈笑起来。

    “什么？她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