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不是我亲二叔,二叔是真的二叔。
二叔有一个大哥,我叫他大叔。
大叔自作主张退了学,跟着村东头贩牛卖糊辣汤的牛场张老板学着杀牛。
二叔叛逆期上不进学,想学他大哥出去做事。
他已上五十岁的老父,认为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出人头地唯有靠读书。听到二叔这个决定,气炸了,恨铁不成钢,气血上头扇了二叔一巴掌,扬言敢不上学就断绝父子关系。二叔蚕蜕似的,从外套里挣脱出去,扭头就走。
“今天敢走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这个家。”他父亲在他走后发出狠话,二叔就真的没有回来。那时二叔十四岁。
二叔那天晚上就没有回家。二叔他妈找遍了镇子上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开始着急了,回家把二叔爸训了一顿。二叔他爸说找不到,只当没这个人,但还是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二叔走后的第一天,他们没找到,说过了今夜就回了。二叔走后第二天,他们在找。二叔走后的第三天他们还在找,四天、五天、六天……依然不见其踪影。他们不知道的是,二叔此时已经扒上南下的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高高举着,在前方得意洋洋地招手。二十世纪马上就要过去了,他觉得新世纪的曙光就要来了。
夜渐渐深了,虽是夏了,他还是感觉到了凉意。他勒紧了自己单薄的短袖,那是他大哥穿旧了的,上面沾满了油污,可是他不在意。什么都会有的,一定要闯出点样子给他们看看,尤其是日日断不了酒的酒鬼父亲看看,非用成箱的好酒摆满整个院子,叫他悔不当初。他边在疾驰的火车顶上走着,边在心里这样盘算。
他发现了一扇尚开着的窗,他缓缓低下身子,双手扶着车顶铁架,腿一缩一伸一个翻身,他那一具瘦弱的身子就塞进了车厢。车厢内温度很高,他搓了搓双手,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车上满满当当,行李和乘客一样东倒西歪,二叔瞅见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大红牡丹的床单包裹着,应该是农民工的被褥。二叔一屁股坐在上面,瞬间软软的棉絮凹下去,刚好把二叔裹住。
二叔在火车的晃动中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在一艘船上,船在海上飘了不知多久,站在船尖上,他突然看见了闪闪发亮的东西。黄金!遍地的黄金!他惊讶地叫出来,作为第一个发现的人,他的双手难以克制地颤抖起来。想想家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母亲,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下好了,所有的愿望都要在下一刻实现了。他咂了咂嘴。
哐当———火车停下了。二叔一个激灵站起来,要趁火车到站前跳下去。人们都被惊醒了,过道一下子逼仄起来,离窗边还有一小段距离,可是他怎么也挤不过去。
他看了看窗外,天上星子眨巴眨巴地,吹进来的是旷野的凉风,也并没有看见站台上迎送的列车员。原来是错车,他长吁了一口气,好像在车上的汗臭连并过去积郁在心的恶浊悉数随着火车的汽笛变小、熄灭。火车启动了,他看着列车走进陌生的黑暗里。
车厢内的灯熄灭了,人们陆续各归各位。二叔把手放在胸口捂了捂,又陷入那一堆行李中。
“下站到达…”不知过了多久,二叔听见了列车广播。他站起身,抹黑往窗户走去。火车开始减速,另一只脚还没伸出去,他就被抓住了。
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火车再次启动。就是此刻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二叔瞅准机会跳下火车,挣脱了二人。他头也不回地没入那片山坡,那个遍地黄金的梦还没来得及继续做完。就连后来很多年,他也再没做过那个梦。
二叔走后十多年里,外出务工的乡里乡亲但凡看到疑似二叔的人,都会把这些消息传递回乡,谁知去了发现,并不是。好多次了,一次次的失望,后来他们索性不去找了。世界好像把二叔雪藏,到处都没有他的消息,人口排查登记的时候,二叔他爸妈托人在公安系统也没有查到他。
二十一世纪十五年,二叔孤身回乡。十五年里我们猜测他或许越狱埋名,或许街头露宿,或许结婚生子……总之他这样坚强度过了他的少年、青年时光,善良、狠辣、罪恶、正义,是否一笔勾销,竟无人可知。而今,壮年才开始,老家的婚房早就拆迁了。
他给父亲带回了几坛酒。那时,他父亲已经中风,不宜再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