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蜷的柔情与旺盛的欲火的自然结合,似乎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只有一个不太老的人,才能绚丽地描绘出这种结合,忠实于每个少男少女心目中荡气回肠的经历。青春的美妙遐想容不得半点老气横秋的哲学,因为它用苍老和迂腐冻结他们嫣红的鲜花。因此,我深知自己会招来非议,“爱的法庭和议会”里的成员会说我过于冷酷、淡漠,不必多此一举。但是,我要避开这些令人生畏的吹毛求疵的人,向那些比我年老的尊长求助。应该说,我们所论述的这种激情,始于少年,但并不止于老年,或者说,这种激情绝不会让忠于他的仆人老态龙钟,而是让老年人也来分享妙龄少女的情怀,只不过方式有所不同,境界也更加高远。因为它是一种火,刚刚点燃埋藏在一个胸怀中的余烬,又被另一个心坎迸发的游离火星烧着,于是烈焰熊熊,愈烧愈旺,而后它用自己的火焰温暖、照亮了干干万万男女,温暖、照亮了全人类的心灵,也因此照亮了全世界和整个大自然。所以,无论我们描述的是20岁、30岁、抑或80岁的激情,都无关紧要。只说初期会落下后期,只说晚期会错过早期的特色。因此,我的惟一希望就是,通过耐心和缪斯的帮助,我们可以洞悉规律,集中描绘一种青春常在、韶华永驻的真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一目了然。
首要的条件是,我们不能过分拘泥于事实,必须研究希望出现的而非历史中的感情。因为每个人看见自己的生活都是面目全非,形容破败,而人生在每个人的想象中并非如此。人们在自己的经历中看见了某种瑕疵,而别人的瑕疵也显得美丽绝伦。融洽的关系使人生变得更美好,给人最诚挚的启迪。现在如果让人重温那样的关系,他一定会退缩、哀叹。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进入不惑之年后,对人生无限的侮恨栽害了青春快乐的回忆,湮没了每一个可爱的名字。如果从理智的角度看,如果被当作真理,每一种事物都是美丽的;如果只看作经历,则都是苦涩。细节总是郁郁寡欢,计划则是壮丽宏伟的。在现实世界——时间和地点交织的痛苦王国里,忧患重重,满目疮庚,恐惧无穷。对于理想,则有永恒的欢乐,如海的狂喜,所有的缪斯都围着他欢唱。然而,悲痛总是恋恋不舍于一个个名字,一个个人,以及今天和昨天的局部利益。
私人关系,在社交话题中占有相当比例,天性的强烈爱好由此可见一斑。名人的情史总是引人注目的,图书馆里流通最快的也是爱情小说。如果故事里闪烁着真情和天性的火花,这样的小说总是最讨好读者。在日常生活里,有什么比两情绪蜷的场景更加引人人胜呢?也许我们和他们素昧平生,也许将来也无缘再见。然而当我们看见他们互送秋波,深情款款,他们就不再是我们的陌路。我们理解恋爱中的人们,也对他们恋情的发展倾注了最大的热情。世人皆爱有情人。人性中最迷人的画面莫过于最初显现的踌躇满志和仁慈宽厚。即使粗鄙之辈此时也能显现文明的曙光。乡野小子总在学校门口调笑女生,但今天他跑进了校门,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正在整理书包;他便拾起她的书本,帮她整理书包,于是乎他顿觉与她有咫尺天涯之感,仿佛她就是一方净土。他尽可以在那群女生中横冲直撞,却唯独不敢靠近她。这两个刚刚还是亲密无间的小邻居,现在却学会了相互尊重。女生们走进那些乡村小店,买一根丝线或者一张纸,却同那个圆圆脸、好脾气的店员聊了半天,她们那种天真而又狡黯的神情,谁不想多看两眼?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是完全平等的,这正是爱所喜欢的。无需搔首弄姿,女人欢乐、多情的天性就在这些不经意的闲聊中显现出来。这些女孩也许并不漂亮,但显而易见的是,她们和那个小伙子的关系是惬意的、推心置腹的,她们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谈到阿德加、乔纳斯、阿尔迈拉,谈到谁参加那个聚会了,谁在那个舞蹈学校跳舞了,谈到唱歌了,学校的开学了,还有其他类似的窃窃私语。过不了多久,那个小伙儿就想找个妻子,他一定知道怎么找一个忠贞可爱的人生伴侣,而不用像米尔顿悲叹的学者和伟人似的,总是要冒着这样那样的风险。
有人告诉我,由于我在一些公开演讲中崇尚理智,所以对私人关系也表现了不应有的冷漠。现在我一回想起那种妄论,就会感到一阵畏缩。因为人类就是爱的世界,年轻的灵魂独自飘荡干自然世界中,后来投入爱的怀抱,即使最冷静的哲学家来描述这种恩惠,也会收回一些违背社会本能的话,因为那是拂逆天性的。虽然那种从天而降的狂喜往往只降落于青春年华,虽然那不容分析、无从比较、使我们神魂颠倒的花容月貌难得为中年人遇见,然后,对这些美妙情景的回忆,要比任何其他回忆都要长久,它是一顶戴在白发苍苍的脑袋上的花冠。然而,奇怪的是:经历各种变迁的人们,回顾一生的轨迹,最美好的一页莫过于那段甜蜜的回忆。爱情赋予一些偶然的、琐碎的事情一种魔力,竟至于超过了爱情本身所具有的深沉的吸引力。回首往昔,他们发现,恋爱中的几件平凡小事,竟然比把这些事情铭刻在心的爱情更真切可感。然而,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谁也不会忘记那种力量对心灵的冲击。正是这种力量更新万象,它是一个人身上的音乐、诗歌和艺术曙光;这种力量使大自然更富生机,使昼夜魅力无穷。此时,一点点声音的响动就会令人怀然心动,与一个身影有关的最琐碎的小事也会紧紧裹进记忆的琥珀;此时,一个人一露面,他就日不转晴,一个人一离去,他就念念不忘;此时,那少年对着一扇窗户终日凝望,一只手套、一幅面纱、一条丝带、一个马车轮子也会让他心驰神往。对他而言,没有一个地方太偏僻,没有一个所在太沉默,因为他的思想里已经充满新的情意,更加甜蜜的对话,那是任何老朋友所不能给予的,尽管他们都是最好、最纯洁的人。对他而言,这个钟情的对象的一粼一笑、一举一动,不是任何其他用水写下的形象,而像普卢塔克所言,是“用火烧了瓷釉”的形象,是夜夜摩擎琢磨的对象。
“你虽已远去,但并未离开;不论你在何方,你那凝望的双眸、多情的心跳,仍在他心上。”
人到中年或晚年,回想往昔必然心动不已,因为那时候的幸福还不够幸福,而是被痛苦和恐惧的滋味麻醉了;此人所言,尽得精髓:
“其他的一切欢乐都比不上它的痛苦”。
那时候白昼显得太短,黑夜也必须消磨在痛苦的回忆之中;那时候,因为脑中决定采取的慷慨行动而辗转反侧;那时候月光是愉快的狂热,星星是文字,鲜花是密码,微风谱成了歌;那时候一切事务都那么唐突,街道上奔波的红男绿女不过过眼烟云。
青年用激情重建世界。激情使万物生长,生机盎然,自然产生了意识。现在,树枝上每只鸣鸟都是对着他的心灵歌唱,音符几乎明白如话;他仰头望天,云彩也长出一张张面孔;林中的树木,摇曳的野草,仰望的花朵,都充满了灵性,他害怕泄漏它们似乎在求问的秘密。然而,大自然总是富于同情心,善于抚慰他柔软的心灵。在这个幽静的绿色天地,他找到了一个比人群更可爱的家。
“冷清的源泉,无径的树林,
淡淡的激情欢喜的佳境,
月光下的幽径,所有的飞禽都已人巢,
只剩下蝙蝠和猫头鹰夜半的钟鸣。
转瞬即逝的呻吟——这些才是我们向往的声音。”
请看看林中那位可爱的狂人吧!他是一座充满了甜美声音和华丽景象的宫殿;他在扩大;他有两个人的头;他叉着双手走路;他自言自语;他与草木喃喃说话;他感到自己的血管里奔流着紫罗兰、三叶草、百合花的血液;他与浸润双脚的溪流絮絮而谈。
那种激情,不仅使他深深体味自然之美,也促使他融人音乐和诗歌。人们屡屡在激情的驱使下写出了最好的诗篇,而在别的情况下却不可能。
同样的力量还是他的天性为激情所控制。它膨胀感情;它使粗人文雅,给儒夫勇气。只要有了爱人的支持,最可怜、最卑贱的人也拥有脾皖世界的勇气和雄心。尽管它把他交给了另外一个人,但更把他交给了他自己。他从内到外焕然一新,新的知觉,新的更加急切的意向,以及宗教般庄严的性格和目标。他不再隶属于家庭和社会,他有了一定的分量;他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灵魂。
可见,对那个青年而言,这种影响非常巨大。请允许我进一步探讨这种影响的性质。我们正在赞叹美对人的启示。普照大地的太阳广受欢迎,美也一样,它让每个人都对它满意,也对自己满意,而美也似乎因此自得其乐了。那位恋爱的青年不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姑娘想象得楚楚可怜。正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社会也替自己提供了众多含苞欲放、温柔可爱的信息。因为有了爱,他的眼睛在描绘美的时候,也没有忘记“爱”和“雅”。她的存在使世界丰富多彩。尽管她会把一切卑下的、不值得的人驱逐出他的视线,她也因此补偿了他,通过把自己的存在转化为某种非人格的、巨大的、尘世的东西;如此一来,在他的眼中,这位姑娘也成为尘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和德性的化身。正因为如此,这位小伙子无法看出他的恋人和她的亲属或者其他人有什么相像之处,而他的朋友则会轻易地发现她象她的妈妈、她的姊妹,或者其他人。这位沉浸在爱情中的小伙子,只会发现他的爱人像夏日的黄昏和璀璨的黎明,像雨后的彩虹和欢歌的飞鸟。
古人云,美就是“德性开花”。那从某个面庞或体态上闪现的不可名状的魅力,是谁能分析的呢?我们柔情缝蜷、情意绵绵,可曾知道这种微妙的感情、飘忽闪光从何而来?如果仅仅归结于生理结构的原因,等于是毁了想象。在我看来,它指的不是任何社会意义下描述的任何友谊或爱情关系,而是某个不可知的领域,指向超群的微妙和甜蜜的关系,指向玫瑰和紫罗兰所预示的事物。我们无法靠近美。它就像白鸽颈项上的光泽,流转不定,转瞬即逝。它和那些最美妙的事物类似,都像彩虹一样,无法占有,无法利用。让?保罗?里希特尔对音乐说,“去吧!去吧!你对我说了一些我穷极一生还没找到,而且永远也找不到的事情。”难道他还另有所指么?同样的流畅,可以从每一件造型艺术作品中看到。一座雕像,刚开始不被人理解,逐渐无人批评,超出标准轨距的限制,只求纵横驰骋的想象与之同行并进,并用行为本身说明它是什么,只有此时,这座雕像才成为“美”。雕刻家的神总在表现从可诉之感官到不可诉之感观的过渡。只有到那个时候,那雕像才不再是一块石头。这种说法也适合绘画。它的成功不在于让人平静和满足,而在于使我们惊讶并激发我们重新努力去追求那不可得的事物。对此,兰多问道,“它是不是涉及到某种更纯粹的感觉和存在的状态呢?'同样只有在下述情况下,人体的美才会魅力无穷,真正成为美那时候,它使我们对任何目标都不满;那时候,它暗示着光辉和满足,而非尘世的满足;那时候,它使观望者体会到自身的渺小;那时候,旁观者会觉得无法占有它,哪怕他是凯撒,就像他无权占有天空和落日的光辉。
因此,我们会说,“如果我爱你,对你而言这是什么?”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感觉的自己的所爱不在意志之中,而是超乎意志的。它不是你,而是你的光辉。它在你的身上,但你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
这就和古代作家津津乐道的那种高级美学不谋而合。他们说,人的灵魂,尽管呈现于人间,却在上下求索着自己的来世,因为它是从那里来到人世的。但是不久它就被太阳照潜了,无法看到今生之外的任何事物,其实它们只不过是事物的影子罢了。因此.神把青春的光辉送到灵魂跟前,这样它就可以把美丽的肉体当作回忆前世美好事物的依托;于是,男人向能看见那个灵魂的女人奔来,在观照她的身体、动作和智慧的时候体会到了最大的快乐,因为它向他揭示了真正的美的所在,以及美的起源。
然而,如果灵魂和物质交流过多,灵魂也会变得粗俗,错误地把满足寄托在肉体之上,那它只能获得悲哀,因为肉体无法履行美的承诺。但如果接受这些景象的暗示以及美对心灵的提示,灵魂就会穿过肉体,降落在对性格的欣赏之上,而恋人们就是在言谈和行动中彼此观照,由此进人真正的美的殿堂,美和爱的火焰越燃越旺,熄灭了卑劣的感情,就像照耀着火炉的太阳熄灭了炉火一样,他们也因此变得纯洁、神圣了。通过与那些优越的、高尚的、谦逊的、正义的事情交流,恋爱中的人就更容易理解高贵的事物,也更加容易理解爱和美。于是,他从爱一个人身上的这些品格,推广到爱一切人身上的这些品格;而那个美丽的灵魂也仅仅是供他穿行的一道门,带他进人那由所有纯真的灵魂所构成的世界。在他的爱人所在的那个世界里,他会更清楚地看到任何斑点和污迹,因为这都是她的美从这个世界沾染而来的,他也能指出任何一个斑污。让他们都感到高兴的是,他们都能指出彼此的缺点和妨碍,并且能在克服的过程中互相帮助,彼此安慰。由于在众多灵魂中看见了神圣的美,由于在每个灵魂中把美与从世界沾染来的污迹分开,那恋爱中的人便踩着清洁过的灵魂的梯子,攀上至高无上的美,攀上对神性的爱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