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迎新班4月主题作业“留在心底的声音”，题目有改动。
心底一直有一把声音敲打着我，时不时就会跳出来，刷一下存在感。当它不在的时候，我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可当它一旦出现，我想要停止，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它就好比豆腐渣工程没做好的地漏，水会忽然无缘无故地冒出来，而我甚至不知道那水的来源到底在哪。
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是我十岁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一个下雨的周末。早上七点发布的天气预报说九点左右会有一场特大雷暴，而我和妈妈却是看到越来越黑的天空才发现那个安静的短信通知。没办法出去活动，在家里玩玩具已经无聊透了。于是我提议跟妈妈在家里来玩捉迷藏。妈妈一开始是不答应的，她说家里就这么点地方，能藏到哪里呢？可是我跟她说，我看人家JO CHENNEL不都是这样玩的吗？JO CHENNEL是当时一个很火的视频号，他们一家人经常拍一些做游戏和去旅行的视频，拍得可好了，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我很喜欢看。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或者妈妈要哄我的时候，都会播放给我看。果然，妈妈看到我这个可怜的小表情，没多久就同意了。
我们倒数十秒，轮流躲藏。一开始的几局大家都很快找到了彼此。直到有一次，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禁地”，于是藏了进去。我想反正爸爸不在，只要我和妈妈都不说，事后是绝对不会有人知道的。妈妈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我。最后，她在外面边找边故作生气地说，我们的小可爱到底藏在了哪里了呢？等妈妈找到了一定要亲她亲个不停。我在柜子里躲着，偷偷被妈妈逗笑了。也是这么一点声音，让妈妈找到了我躲藏的地点。
还记得当打开柜门的一刻，我看到了妈妈一脸的担忧。也许是因为她听到声音是来自那个爸爸用来收藏藏品的柜子——她曾千叮万嘱叫我不要去碰的位置。我看到她眉头皱得厉害，扭曲得很痛苦的模样。尽管如此，妈妈并没有过多地责怪，只是既心疼又有点忧心地对我说：“怎么藏在这里了呢？不是叫你一定要远离这个柜子的吗......”
“这些是爸爸的宝贝，你千万千万不能碰！”妈妈还没说后面，我就学着她的语气抢着说了出来，然后恶作剧般地“咯咯”笑个不停。只是没等多久，伴随着妈妈的尖叫声，我心底就出现了那一个声音。像原本静静流淌的河道忽然从四面八方涌进来许多洪水，瞬间决了堤，“哗啦”一声，心就从某处落下，随即坠入很深很深的地方，只留下“扑咚，扑咚”的回响。那时候我整个人都怔住了，害怕妈妈的表情，害怕整地的碎片，害怕得一下子没了方寸。
妈妈知道自己反应过大把我吓到了，于是马上温柔地将我搂到怀里。我从她的胳膊看到满地的碎片，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原来我刚刚准备走出来的时候因为不小心撞到了柜子，把爸爸最爱的青花瓷花瓶给打碎了。后来我看到爸爸一手把柜子推翻下来才明白，原来那个柜子上的木架是后来才装上去的并不稳当。经我这么一顶，放在那木头上面的东西马上就失去了平衡。
尽管妈妈已经很尽力去“抢救”——她看到摇摇欲坠的各种东西飞身去扶住，可是扶住了这一个，那一个又因为旁边物品的连带振动而倒下去，最后爸爸最爱的青花瓷落到了角落里，“磅”，碎了。
还没来得及给我们反应的时间，爸爸就打开了门。他先是冲我们吼了一声，那声音比妈妈刚刚的尖叫声还要大。我心底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仅是虚无缥缈的影子，它还有了形状。那是一把比刀还要尖锐的形状，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声音，恐怖地向我袭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的身型越来越大，直到他愤怒的脸庞挡住了我头顶的光，然后一下子把我推开。我没站稳，直直撞在了椅子上，膝盖的颜色马上变深了。
妈妈用身子把我围了过来，她的胸膛把我紧紧地包住，我听到了一下又一下深沉的声音，随着那个声音，我的身体和妈妈的身体都在剧烈抖动。一下又一下的，我不知所措地把自己尽量缩紧，每一下声音的背后，都是妈妈咬紧牙齿的声音。我不停地哭，很大声地哭。我想，只要我的哭声足够大，心底的那个声音就会消失。可是我错了，最后我什么都听不到，唯有那个声音不停地叫嚣着，“扑咚，扑咚”……撞得我的心口很痛。
往后这种声音会精准地出现在每一次爸爸回来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跟着他迸发出来，就像电视剧里人物的BGM，只要当某个人出现，BGM就一定会跟着响起，它提醒着我，必须规行矩步，战战兢兢，否则面对我的将是一顿毒打。妈妈在的时候还好一些，可是如果妈妈不在，我一定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就算是想上厕所，也要偷偷听着看他进了房间没有，如果没有，我就只能一直憋着。唯有这样，我才是安全的。我害怕每一次看到他，看到那个叫做“爸爸”的男人。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那一个夜晚。那时，我正在房间里做作业，忽然听到外面爸爸妈妈吵架了。我像平时一样，用耳塞塞住耳朵，把电台的音量调到最大。我努力强迫自己不要在乎外面的打斗声，因为妈妈说过，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去。再到后来，我只能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被窝里，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才听不到那严厉的叫骂声和凄怨的哭喊声。
我以为注意力分散了，心底的那个声音就不会逃串出来；我以为只要那些烦心的声音听不到了，那些事情就与我无关，我不想发生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可我明明隐约听到妈妈那不同寻常的求救声，我明明可以冲出去和妈妈一起去承受那些，那些坚硬的巴掌，但是懦弱的我却没有出去。原来我一直逃避的一切都只是掩耳盗铃，当我醒悟过来走出房间的时候，才发现最爱我的妈妈已经没有了……
那一天我就像漂浮在大海中间的一条小船，四周没有任何人，更没有一点光。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任由海风把我吹向不知名的远方。心一直往下坠落，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很重，很重……“扑咚，扑咚”，撞得我整个人破碎一般。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所有的泪都在那个晚上流干。
葬礼上，我平静地看着那个男人，他的眼眶红得厉害，他正在假惺惺地感谢亲戚朋友的悼念。我看到大家都在安慰他，他是全场最惨，最伤心的那一个人。他脸上深情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存在。为什么这种深情在他喝醉酒的时候没有出现？为什么这种深情在他平时叫骂我们的时候没有出现？为什么这种深情在他平时扇我们巴掌的时候也没有出现？
难道唯独我才看到，他的眼眶中没有任何悲伤？他的皱眉，他的眼泪都只是他的掩饰。他双手捂住脸蛋的剧烈抖动只是因为亲戚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
我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大家安慰他，如同安慰一个孩子一样。而我，仍是孩子的人，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忽然长大。我没有哭，我的牙齿紧紧地闭着，就像以往每个被他恶言相向的夜晚一样，只有嘴唇紧紧地闭着，我才能等到喘息的机会，紧得甚至在嘴唇上咬出一道血痕。外婆见我不愿跟那个人回去，就把我接了回家。为此，那个人还来过外婆家找过几次。我记得那天我跪在妈妈身边，他瞪大眼珠的神情。
他对把我接回身边很执着，隔三岔五就来外婆家找我。一开始还表现得慈善温柔，只不过我从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发作，心底的那个声音无法停止地在折磨我，把我弄得死去活来，就想撞邪一般，我在床上裹着被单不断地颤抖。
后来他以为是外婆故意阻拦，于是开始在门外暴躁地叫着我的名字，连名带姓地叫着，前面还加上刺耳的前缀。他用力地踢打着铁门，发出“嘭，嘭”的响声。周围的邻居都惧怕他，而我的身体也会随着他的动静越来越大而抖动得愈加厉害。心底的那个声音在身体里乱窜，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自残。外婆这个时候就会像妈妈一样用力搂住我，想让我平静下来。可我哪里能静得了？
我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在叫我：去，去把那个恶魔解决掉！
那把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开始用头撞击墙壁，撞得头颅起包，撞得头破血流，撞得眼冒金星……后来外婆知道了，原来那个别人眼中的“好好先生”，竟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
因为妈妈是在跟他吵架时，头撞到了椅子的角落上而失血过多去世的，所以根本没有人怀疑妈妈的死竟然是那个人渣所为。我还小，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既没有证据，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大家的质疑，我想，如果法律无法制裁他，那就用我自己的方法去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
知了蝉鸣，没有人受得了的呱噪声只有我能受得了。除了心底的那个声音，别的任何声响对我根本起不了作用。躲了那个人一年，我也担惊受怕了一年。外婆因为这个人，和我搬了不知道多少地方。可是他是我的法定监护人，无论我们躲去到哪里，都没办法躲开这个人的存在。那个声音时不时地发作，我知道他为什么对我那么执着。
他想用对付母亲的方法来对付我，我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的。
自那次“青花瓷”事件，我就知道，若不是妈妈一直在保护我，我早就在他的折磨下消失得无影无形。我的命是妈妈给的，从小到大都是。妈妈，我一定会让这个人渣付出代价。
这天我主动找到他，他显然没有想到，躲了他一年的人居然会主动出现。我把他约到了我们以前的住处，妈妈就是在那个房子离开的，他一直都住在那里。我说我不敢进去，说就在楼道里见面。
那个楼道，有一扇窗户。
我们住在十八楼，那个窗户妈妈跟我说过许多次，不要靠近。因为那个栏杆很矮，只有大人身高的一半。每次从那里看下面，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心悸。以前每次走出电梯，我都会下意识地把那个窗户的玻璃给关上，最起码会关上大半，这样我的安全感才会足一些。
电梯在十八楼打开，我又看到了那扇窗户。这次，我没有把窗户关闭。
那个人看到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他曾说，这副眼睛让他看上去显得斯文大方。他略带轻蔑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竟然敢自己过来了。
“没错，我过来了，是你害死了妈妈。”
“别乱说，我没有。”
“我那天都听到了，是你跟妈妈吵架，然后她才撞到了。你没有救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流血……你该死！”
“狗娘养的，你别冤枉我，是她自己撞到，我什么都没做！你别乱说话！”他明显慌张了，声音抬高了许多。
“我是不是乱说话你都知道……平生不做亏心事，你怕什么？你不怕的话为什么一直找我？”
“因为我是你爸！你迟早都要回到我的身边！你从小就叛逆，对我一点都不尊重，是时候该让爸爸好好教教你做人的道理！什么叫做尊敬长辈！”
“对你这种人，我还要尊敬？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你这个人渣！”
心底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就在他眼中露出凶色的时候。
我故意用言语挑衅他，跟他对骂，他果然露出了原来的本性，上来就给我两巴掌。脸上的疼痛远比不过心上的，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我用手挡住他，极力地反抗，他忽地就掐住我的脖子……我知道我的力量不如他，可是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扳倒他，而是要挪向那个方向……我和他的争执愈来愈激烈，四周并没有人，他把我掐得死死的，眼睛布满了将近疯狂的血丝。
我拿准时机，把他逼到窗户边上。如今的我现在已经比围栏高出一半，而他只会比围栏更高……我用力向前一推，和他一起跃了下去……
就在我倒向窗台的一瞬间，整个人忽然轻盈了起来，心底的那个声音好像突然冲破了那道隔阂，它自由了。
耳旁只有风声，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跟我同时落地，我笑了。往后我终于不用再压抑自己，不用再去控制那个声音。泪放肆地滚滚而下，亲爱的妈妈，你可曾听到，此时的我在心里呼唤你？
安息吧，如有来世，只愿咱们都不要再与恶魔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