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以后——长篇连载
23.一场有趣的旁听
经过一次质询开庭，才知道不过是让你把在阳世的陈芝麻乱谷子摆出来晒一晒，抖一抖，吃喝拉撒，上学打架，挣钱养家，搂老婆，扯笑话，这些事谁没干过，有啥大不了，心里轻松老多了。对第二天的质询我都懒得再吭哧憋肚的写作文了，到时候他们问到哪答到哪儿就是了嘛。
早歺过后，打量着邻铺的伙计，只见他一脸滿不在乎，习以为常的整理着床铺，真和人间班房里知道自己一时半会自由无望，坦然苦度时光的囚徒一样，我不禁对这个平淡无奇的人产生了一点好奇。
”哥么，你前世是哪里人，是一生干什么混到这来的？”
”哦，听不出我的扬三姐口音吗，如果到了江南，咱俩还可以称上半个老乡呐。”他答道。
可不是，那一口地道的唐山话，傻子都听出来了，我不禁为自己的呆问而好笑了，虽然分属关里关外两个省份，从距离上来说还真可说是沾老乡的边呢。
”不是高估自己，据推测我大概和你是一个档次的人吧，一辈子土里刨食，打工养家，最惊天动地的壮举就是酒后敢骂老婆，做过最操蛋的事就是把最恨的人自行车放几回气，所以才一来这地方就被放到丙九，按理说对咱这顶多杀过几只鸡，踩死过无数蚂蚁的人咋也该进到乙级，可是没办法，人家就给你放到这个段位，据大家讲这样做差距也并不是很大，是在误差之内，所以呢不言语吧，心里还多少觉得委屈点，吭声吧，或许落个不老实的印象，再给你往后挪个一位半位也未必算人家枉断，大千世界上很多事就是这个样，说是公平，其实是没有绝对一絲一毫也不差的公平的，再者说就咱这样的再托生回去，也不就是还混那几十年又回这来，不象人家有大志，有真本事的人还阳以后轰轰烈烈干一场，还有点意思。爱啥样就啥样呗，这就叫凭天由命吧。”
这老兄的实嗑真还让我没法接茬，但下面的话倒提起了我的兴致。
”今儿是给一个叫徐志摩的开最后一次庭，你听说过这人吗？”
徐志摩，当然听说过了，早死的民国时期大诗人，大才子，按理说他早就应当转世还阳了，想不到竟然能赶上他的质询，太妙了。
”是吗！太难得了，走，咱俩早点去，占个好座。”
”不好意思，他的质询我听好几回了，人家说的那事咱也听不明白，讲的那些话咱也理解不了，都说他是大名人，哎，我要向他那样，一辈子浑身上下得没一块好地方。”
”那怎么说呢？”我纳闷的问。
”得成天挨老婆的掐咬揍呗！”
嘿嘿，有意思！
搭不上这个伴， 得，自己去。想不到一出门，恰好阮兄今天没有出差拿人的活，特来约我一起去质询庭，这才是最佳的伙伴呢。
好家伙，我俩以为来得早能占个靠前的座呢，哪承想再晚来一步最后排的或许都捞不着。
”承藉兄，旁听者天天这么踴跃吗？”我问。
”不是的，向你和我这样的，第一次开庭或许能滿座，等到人们觉得你和他们一样平平塌塌，索然无味，啥刺激点也没有的时候，到后来上座率或许都是零呢。今天这徐志摩老兄你一定是知道的，在中国近代文学界，特别是新诗创作方面那是大名鼎鼎，贡献也颇大，死得也令人扼腕，对他三十多岁的人生历程己然开过的几次庭，基本上是持肯定态度的，按理说他早就应当回转人间，对人间当下乱糟糟，浅薄浮躁的文学现状之改变做点工作，可对他抛弃张幼仪，疯追林徽音，痴迷陆小曼的情史，自己总是认识不到位，总觉得自己没错，甚至把命都搭进去了也不后悔，质询团对此始终也达不成共识，特别是丁头，对他持强烈的否定态度，不肯放他过关，按规则今天是最后一场了，所以在徐大师向阎办申诉以后，又给他加了三个陪询员，今天必须为他拿出个结论。”
”噢……，莫不说那丁头在阳世有啥痛彻心骨的遭遇，让他对徐诗人喜新厌旧的行事大为不滿？”我猜测说。
”我也这样推测过，也听人们耳风耳地的传言，说她也曾是民国时期一个著名的才女，不但学富五车，而且貌美如花，就是一个门地坚守传统道德理念，看不惯当时留过洋的人回来当了教授高官就弃妻另娶，或是另辟外室金屋藏娇，她本人也曾嫁过一个豪门娇子，并且是一位誉高名流，当初对她是五腹投地，爱若掌上明珠，谁知后来那浪子竟迷上一位京剧名伶，先是磕头做揖央求她允许收做二房，怎奈她比胡适先生目不识丁的悍妻江冬秀还死性，死活就是不答应，那公子哥激愤之下索性离家不归，和那伶女在外姘居快活，而她为着孩子和家业着想，一直隐忍未提离婚，郁郁之中活了不到四十岁便愁闷而死了。”
”怪不得呢，她也快够半个张幼仪了，难怪她对徐志摩如此不滿呢。”
正在我俩窃窃私语之中，只见五位质询官和三个陪询官都己各就各位，徐志摩也在受询席上坐好，挺直的身驱有点消瘦，明显憔悴的脸上己没了诗人意气风发人的神彩，但也是很平静的等待着最后一询的开始。
”徐先生，你知道本庭对你短短三十六年人生中为人世文学的贡献是高度赞赏和肯定的，但你从不认为自己对张幼仪女士造成的巨大感情伤害是错的，或者说即便对她造成了伤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做为一个始终站在道德高地说话，一直倡导新文明新生活的您来说，难道真就从没感到一絲内疚和悔意？”
丁主询首先发问了，那口气中明明透着一种又爱惜又着恼的味道。
”尊敬的主询官女士，我必须诚恳的对您和庭上说，我的确伤害了前妻，也对不起老父和幼子，向她们表达欠意也是应当的，但我内心更多的是无奈和遗憾，这或许就是命啊。”徐诗人回答说。
”难道您也是一位宿命论者？”
”请原谅，我从骨子里说并非是宿命论者，但遇到这个自己始终无法解释的问题，也就只能归于命中注定了。”
. ”徐志摩，瞧你那样好象很单纯，很正派，但你这不是在狡辩吗？”姬询委发话了，而且开口便有点激动，情绪化了。
”美丽的女士，尊敬的姬询委，您这话是从何而来的呢？”大诗人很谦恭的问，和他在与陆小曼的婚礼上受恩师梁启超训斥时的态度差不多。以他的才气和傲气一定是被久询未过而磨平了，不然面对未必是理由充分的斥询哪能这般软弱的应对呢。
”我问你，当初你和张幼仪提亲的时候你是青年还是童年？”
”当然算是青年了。
”当时你弱智吗？”
”这是啥话！”
”是还是不是，请回答！”姬女士的口气很不容置疑。
”不是！”
”是酒后吗？”
”……？”诗人窘得很了。
”你反对了吗？”姬询委连珠炮开始了。
”根据那年代的道德伦理要求，我不可能表示反对。”
”徐先生，您当时未表示反对仅仅是道德伦理上的考虑，没有其他的因素吗？”这是朱老夫子在插话。
”当然也知道她端庄漂亮，聪明贤惠。”
”那你没有喜欢她的感觉吗？”
”好像是很尊敬她，至于男女之间那种喜欢，当时还不知道。”徐诗人回答的样子不象似狡辩。
”你的老父强迫你了吗？”
”没有，但也没问我同意不同意啊。”
”你对她没产生喜欢，却又没表示反对，是不是对张家的社会声望和地位有所考虑了？”罗询官也开口了。
”这个不能，因为徐家在当地的声望和财富也是具有一定名气的。”丁主询替诗人把这个诘问挡了回去。
”你当时有没有想到，如果这门亲事定下来，即意味着你就要为这桩婚姻，为对方也要为自己的一生幸福负责任了么。”
”质询官，陪询委们，庭上所有的朋友们，我要申辩的是，在那个年代，我或许有义务，但却真的没有那个权力考虑那个问题。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是婚姻构成的重要因素。”
”当然还得一男一女才成！”我贸然的也插了一句废话，被姬询委用手指遥戳了一下，还得了她粉唇的一个飞嘘，便立马缩一下老脖，不再敢乱出声了。
” 徐先生这话也是实话，但问题是你和幼仪女士完婚以后不是很和谐恩爱的有了爱子，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游学英伦，那夫妻生活也是很招人羡慕的嘛。”
”后来的鲁迅可不像你，同样在父母之命下娶了朱安，至死也没碰那个可怜的女人一下，你到好，和人家麻利的生两个儿子，然后说甩就把人家甩了。”马询委也不太善意的来了这么一句。
”别，别！别拿徐先生和鲁迅比，鲁迅那着害得朱安比张幼仪还惨呢。”姬询委赶忙发善心替诗人把马挡了回去。其实也是她为朱安老太太报点不平呢。
”哎，关键不是我后来遇到了林徽音嘛。”诗人略显无奈的说。
”和后来李敖似的，搂着个百分之一百的美人百般恩爱着，回身该着百分百的倒霉，大师又碰上个千分之一千的艳妇，然后怀中立马換人，是吧！”姬女士又很刻薄的说。
”请不要把我对林小姐的爱和李敖的搂女人等同起来好吧，他那是风流成性，我爱林徽音是刻骨铭心，很不一样的。”被和后辈文人李敖相比，诗人看样子很委曲。
”可能的是，你对林小姐的爱情真的很圣洁，很伟大，但不幸的是您从那位才女那里得到的永远都是友情，甚至都不如后来那位讲逻辑的金岳霖，还能从她那里和梁思诚玩三人转，得到点心灵上的爱呢。”蔫了巴叽的罗同志也说话了。
”哎，咱们可以对徐先生的感情是非做个评判，以警世人，但不能揭人的伤疤嘛。徐先生，我想再问一遍，你是否认为张幼仪女士是个好女人？”朱询委又问。
”当然，她永远都是一位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屈已待人，至忠至孝的完人。”诗人庄重的回答。
”那你为什么在从林徽音那里遭拒后，不重返张幼仪的身边，那不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吗！”
这时只见诗人脸上现出了一絲难掩的苦笑，说:
”我知道在咱们这个庭上是不许说哪怕一句假话的，因此，这个话题尽管令我很尴尬，但即然无法迴避，我也只好坦率的承认，当时也不是一点没动过这个念头，对家父的孝心，对前妻的欠疚，对幼子的牵掛都曾令我产生破镜重圆的愿望。可是常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的说法，和无法面对前妻（她肯定会接纳我，并且永远不会触碰我的痛处，心里有绝对的把握）的容忍与宽恕。对不起……，那容忍与宽恕在任何人看来都会是万分的宝贵和不易，而对我来说，她若能恶狠狠的对待我几回，我的心里或许会好受点。而那高贵的容忍与宽恕将是我一辈子的精神酷刑啊。”
此时全庭内鸦雀无声，只有诗人一个在缓慢，真诚，沉重的说着，他长出了一口气，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了下去。
”也不怕大伙笑话我，鄙视我，当时还有另一个强烈的念头撕扯着我的心……人类的虚荣心！人们都知道当年的陆小曼的确是一株花中的珍品，聪明漂亮，多才多艺，风情万种，迷倒了北平上流社交圈多少个文人雅士，阔少豪杰，我觉得只有和她结合才能弥补我从林徽音那里被拒的打击，而且，掏心掏肺的说，我也是真心真意的爱她，不然我也不能甘冒天下之大不讳，从同窗好友处活生生横刀夺爱，后来为了滿足她挥金如土的生活，在我每月600块大洋薪酬之外，再加上不计其数的讲演稿费所得尚不够她花度，还得抽空充当房屋买卖经纪人，为的是补贴她的花销而丢了性命……。”
一片叹息声从各个角落发出来，没有一个人说话，足足过了有三分钟，丁主询才缓缓的说:
”徐先生，你这事我们己讨论多次了，其实世间也有很多人知道并且为你扼腕叹息，在多说别的也没用，今天我只问你一句，希望你诚实的回答。”
”我会的，丁询。”这声音告诉人们可以相信他。
”假如你重返人世，也从事业上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再遇到张幼仪，林徽音，陆小曼这三位女人，你会选择哪一位？”
”丁询，诸位询委陪询委，旁听席上的朋友们，对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如果我将来的人世生活中再到选择另一半的时候，当然是毫不犹豫的选择幼仪那样的女人，而且会珍惜一生，爱她一生，保护她一生。”
”好！下面休庭十分钟，本庭将进行合议，然后当庭宣佈对徐志摩先生的质询审议结论。”丁领导起身宣布道。
这时阮兄把嘴巴凑进我的耳朵，笑着小声问:
”兄弟，此事放在你身上会做何选择？”
”那林徽音虽好，奈何人家不爱你，剃头挑子一头热有意思吗！陆小曼也虽然是好，但没钱你爱得起人家吗！当然也得选张幼仪那样传统的女人了。”我傻头傻脑的回答说。
”兄弟，你不傻！”阮老兄不无调侃的说我道。
一会功夫，八个魂儿齐齐整整的立在案后，由主询官宣佈:
”徐志摩着即移至甲二，三个月后托转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