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第一次夜半惊醒。
梦中的我像极了失了魂魄的羔羊，恐惧而且惊惶。
从不知晓梦境也能如此清晰，在我的梦中，手机的冷光反射出父亲无奈而又愤怒的表情，反射出我无比惊悸的脸。而我的睡意也在手机粉碎在地的声响中如潮水般汹涌退去。
总是以为有些记忆你不愿提起，便可以忘却，总是以为有些情绪冰封了许久，便可以装作安然。可最后才发现，这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
此刻又是深夜，而梦醒时分的我却早已失了沉睡的心思。无意识地打开台灯，仿佛想在这更深露重的寒夜记录些许一闪而过的思绪。
然而拿起笔，我却又不知道要在纸上勾画些什么。仿佛是情感太过浓重，思路太过纷繁，而笔力却是无法承受，只依旧在胸中翻涌。
我惘然地注视着台灯不甚明亮的光，想起曾几何时也曾重现过这般光景。只是那时的灯更亮些，却不为我所喜，只得用床单将其灿烈的光遮住。仿佛这样便能阻隔住他人探寻的视线，为夜读的我平添一种莫须有的勇气与安然。
那时我夜里总是不睡觉，纵是困倦也强忍着，一心想要读完从前未竟的小说。若是不看，我便百爪挠心，仿佛夜里只睡觉便是荒废了生命似的。而那时学习很是紧张，父母向来是不许我看的。因为他们深知我毫无节制的性子，若是开始，后果便是不堪设想。而我却从不管他们那套说辞，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睡他们的，我便夜读我的。长夜漫漫，灯光隐隐，却是我当时最难忘却的风景。
而这夜读也是有讲究的，力求轻拿轻放，切勿惊动他人。所以白天时我便不断地从书架旁经过，为了寻一本我中意的小说。待到夜阑人静，父母大抵已经睡熟，我便从枕下翻出白日里从书架中偷拿出的小说，小心翼翼地将其放于枕上，还要不断调整到最恰当的位置，方便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能不动声色地将其隐藏。
读书的过程很是辛苦，因为是夜读，心要提着，呼吸要屏着，耳朵要一直留意着门口的动静，还要担心大人是否会在深夜起身，又是否会来检查我到底有没有熟睡。每每翻页，我的动作都像是慢放的电影镜头，小心而隐秘。
尽管如此，我的心也往往满是欢喜，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什么东西你盼了许久，你曾无数次在现实中描画它的样子，然而此刻你终于得到，你迫不及待地翻开它，想看看后来的后来又是如何了，男女主人公有没有在一起，女主不为人知的苦衷男主有没有知道，故事的结局又是不是像你期盼的那样……所有的念想都在你翻开书的那一刻得到满足。此时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松口气，仿佛夜读过程中的所有疲累，所有的忐忑，都在看到书中文字的那一刻化为乌有，此刻我也总是痛并快乐着。我将深夜难眠的感情投入书中故事的悲欢，在一个又一个不眠的深夜体会书中人物兀自不同的人生。直到长夜已尽，清晨的微曦盈了满室，看着竟比床单间的灯光更为明亮，我便摇了摇有些僵滞昏沉的脑袋，轻手轻脚地将书和灯放回原处。趁着早晨的闹钟还未响起，太阳还未升到日头，再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好歹为白天将行的工作赚取些许精力。
那时的自己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纵使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心里却依旧欢喜。白天的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书中的内容，继续幻想着后续可能发生的故事。所以每到夜晚，都是我一天中最为盼望与兴奋的时刻。而我也总是感慨夜色太短，故事未完，每每读完一本，我的心也会随之怅怅然，仿佛性情都受到了书中人物的影响。而在这一日日的夜读岁月里，我已忘却自己为其流了多少眼泪，费过多少心神。大多故事里的情节，都在我逐渐逝去的年华里如晨雾般消散，我甚至无法记起大多数书名亦或是主人公的名字。而夜读的工具也由淡黄色的纸页渐渐转变成泛着冷光的手机屏幕。
尽管如此，我夜读的感觉却依旧清晰。这就像是重游故地，周边的人事已然消散，无处寻觅。可当你再次看到从前的景物，你的记忆便又会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每当夜色深沉，我总会忆起当年夜读的感觉，那忐忑而又欢喜的心绪，伴着夜色中手机泛出的荧光，成为我十数年的人生中最不可磨灭的记忆。
可这段记忆我却从未在人前说起，若略有提起，也往往是聊以解嘲。如果说夜读的前一半记忆是初晨的阳光，那后一半定然是暗夜里最为冷冽的暴雨狂风。就像那夜读后初晨的微曦，永远填不满房间里弥漫的夜色，曾经涌动的快乐也化做虚幻，在现实无情的打压下幻化成心口的朱砂，轻轻一触，便蔓延成血。
从未想过整日读着的小说，却能化成我无尽的梦魇。或是曾经预料到，心中却放任自己，不愿相信。直到我所爱的人都离我远去，直到他们的眸子里闪现的总是痛惜与失望的神色，直到我曾引以为傲的成绩如过山车般汹涌而下，直到父亲愤怒地摔碎了四个手机。我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沉迷于小说，早是难以自拔。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过，自己为何会对小说如此沉迷，以致心甘情愿地丢失了从前的理想，无比唏嘘地踏上未知的路途。开始或许是骨子里的叛逆作祟，年少的我总是痛恨课业与教条，渴望着生活的挑战与波澜。可现实却是如此平淡，让我不得不在小说的世界中寻求慰藉。可后来的后来，这片刻温暖的慰藉却成了我心灵的避难所。在学习压力日渐繁重的时光，给麻木的我带来短暂泡影般的欢愉。那种感觉就像是吸食罂粟，花儿的外表鲜妍美丽，内里却是腐朽。你明知不可靠近，却依旧不堪驱使。可梦境再长，也有醒来的时刻，梦中的自己越是幸福，现实便是越发痛苦。每每读完小说，胸中总会涌起一种巨大的空虚与无力感，而自己也仿佛魂飞天外，触及不到周遭的真实与温暖。我常在深夜中辗转反侧，任凭泪水满脸流尽我的悲伤。那段时间，我整个人仿佛都被阴霾笼罩，恨不得将自己打入尘埃。我常想如此这般麻木地存活着，我的人生究竟还有何意义？其实我从未怨恨过小说，我怨恨的只是那个无力做出改变的自己。这段有关小说的记忆夹杂着我无尽的血泪，成为我再也不愿回首的曾经。它就像蚀骨的钢钉一般深深地钉在我的身体里，每每回想，必然是鲜血淋漓。
然而今夜，我又做起了那个凛冽的旧梦。梦中的父亲依旧愤怒与无奈，而我依旧惊惶。可我却猛然发现，想起这段记忆的时候，我的心中却是无比平静，毫无一丝厌恶与痛恨的情绪。曾经避之不及的记忆却在此刻从心中慢慢铺展开来，让我有勇气剥开身体里最鲜红的血肉，然后心情平静地细细端详。
就仿佛是沉寂多年的冰山突然融化，曾经一无是处不可直视的记忆竟也变得温暖鲜活了起来，夜读时那小小的欢喜，作文得高分时的得意，都在脑海中渐渐清晰，化作涓涓小流，慢慢浸润着心头的冰雪。
此刻，我突然有些了悟。所谓记忆，便是时光翩跹而过后在脑中留下的痕迹。无论它是痛苦还是欢乐，蓦然还是愤懑，也早已被永不止息的时光定格，不给人丝毫更改的余地。而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正视它，努力地在从前的记忆中找寻些希望的影子，用心底的阳光照亮彼时的灰暗。也许你会蓦然发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无论你之前的路途是荆棘还是平坦，是曲折还是直顺，只要心存念想，时光的小舟定然会载你到达想要到的地方。
正如此刻的我，静坐于深夜的灯下，任凭跃动的笔尖淌出此刻无尽曲婉的心思，和从前的记忆一道，在心里蔓延交织，于长夜里开出花儿来。此时我也早非曾经的看客，笔下文字流淌，竟也成了写故事的人。
当屋内的夜色再次被熹微的晨光打亮，我才惊觉长夜已过，看着笔下未干的墨迹，我内心平静，却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