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广阔的白色天地,强光打在双眼,刺激得只能眯起一条窄缝。脚底地面如水面,一步步踏出波浪扩散到很远。几只透明色蝴蝶由地下飘上半空,围绕着人打转。顿时又昏天黑地,大片黄雾似瀑布湍流自空中弥漫下来。他逐渐被笼罩住全身,窒息感紧随而来,蝴蝶染了这黄雾变作一群黄蜂般,聚拢发出极大嗡嗡轰鸣。他将要受不了窒息和噪音的压迫,终于惊醒……
原来是有人用把黄土扑他脸上,轰鸣声则源自两张陌生粗糙的大手轮番扇他耳光。陈光光记忆渐渐清晰——东北家乡响应国家垦荒积粮号召,一拨拨青壮年坐上垦荒车队派往荒无人烟的沼泽平原为开垦贡献力量。他本还在上初二,可也总想参加垦荒队进行劳动。但限于年龄要求,也只能整天空想。
一日,一辆中型面包车驶过陈光光家门,亲人全外出下田劳作独剩他一人。车上几人自称是垦荒车队,看上了陈光光“健硕”的身材,邀他同去垦荒。陈光光自视他也被看作是位大人,不多想便上了车。可这一上车,立刻让人当头后一棍抡晕,不省人事。他估计车正离开东北,因为晕睡过后,他曾迷迷糊糊醒来几次,有时看到几个巨大黑影,露出凶狠的目光和咧开的笑嘴;有时看到车窗外骏马奔腾于星空中,其速如光;有时还看到两边一栋栋房屋,总要向中间倾塌一样,斜立着而且越发下压而来。不过每次醒来后不久又会或被捂晕或被打晕,一路记忆错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家乡离自己愈来愈遥远。
陈光光脸蛋依旧生疼,黄土蒙住眼睛,从模糊中他慢慢看清这是一处黑煤窑。一与他年纪相妨的男孩正呼呼大睡躺在他身旁,发出扰人的呼噜声。陈光光双手双腿皆捆住动弹不得,他奋力挣脱想抖落下捆绳。这时从门外走进俩个陌生青年,看出陈光光举动,走上前你一拳我一脚将其揍的瘫倒于地。身旁睡着的另一个男孩也被打醒,使唤着他去拿切除身体器官的工具来。其中一个青年说:“这新来的身架子虽瘦小,至少全身上下完好,年轻健康,定可卖个好价钱。”另一青年接话道:“不过前面那小孩儿拐过来这儿多久了,除了挖了只眼镜,切了个肾,屁用没有。待会儿处理完眼前这小子,一并丟去黄土峡谷。”两青年有说有笑走出房间。陈光光听了对话,明白此时若不想法子逃跑,丧命仅是时间问题。使唤走的男孩回到房间,除拿来工具外,还舀了瓢水递给陈光光。可后者哪会有心思喝水解渴,烦躁着呢,一用力甩开,水撒在了周围墙壁上。陈光光惊奇地发现这房间墙壁是由黄土简要垒成的,遇水极容易软化塌陷,不出意外他被诱拐的地方正是学校地理老师讲的黄土高原。
他询问舀水男孩叫什么名字,男孩比划着不出声蹲在地上,手指划出两字——王立。陈光光这时才知道了王立还是个哑巴。而后告诉他之前自己听到的对话,表示如果不想死,当前唯有一个办法——尽量多往墙上拉点尿,弄湿土墙,等待会儿人贩子进来不注意,推倒土墙,就能趁机逃跑。王立闻言点头答应,解开陈光光身上绳子,两人开始使劲对向墙壁撒尿。
约莫二十分钟过后,从房间外走进不止刚才两个青年,身后还跟着其他两位生意人穿着的中年男子。陈光光已将解开的绳子重新假意捆紧,蹲坐于地上,屏息凝神。四个人贩子见状取笑说:“这死小子还挺有气魄。”边都朝陈光光和王立走去。在四人到达陈和王跟前,欲要下手触碰两人身体一刹那,陈大喊一声,王立马响应。两人齐齐蹦跳而起,缩住身子,背向身后墙壁狠狠砸去。土墙瞬间崩塌,整座土房同样土崩瓦解,尘灰倾泄而下掩埋住众人。陈光光和王立虽也被些许尘土掩盖,却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起身,两人拨开浅土,立即纵身狂奔。人贩子四人可就遭了殃,胡乱翻腾着像是入了泥沼的青蛙,大喊大叫地艰难自救。
陈光光、王立两人自逃出黑煤窑后,只顾狂逃。一路上烈阳转至寒月,星河变化晴空,陈光光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大海最深渊内,黄沙飞扬如层层飞沫般堵塞他的耳鼻喉颈,双腿再如何迈步却似脚踩虚空,毫无踏实之感。连续亡命奔逃两天三夜后,两人终是抵不住饥渴乏力而昏睡过去。睡梦里陈光光感受到被人搀扶起,之后又由不知名某物驮在背上,时不时坠落些石粒拂过脸庞。耳旁还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受凉的吸鼻声。“我难道被恶兽叼走当盘中餐了?”可是周身并未引来丝毫的疼痛撕裂。他只觉疲惫松懈,再度缓缓沉睡。
又是一道刺眼的白光,不过这次没有黄雾弥漫,没有“黄蜂”轰鸣。陈光光自然睁开惺忪睡眼,见王立紧紧依偎在自己身旁侧躺背向于他,陈光光将王立的身子翻摆过来。只一眼,万分震惊——原来昨晚是王立驮带着他攀上这黄土平原,而之前他们狂逃在其中的峭壁峡谷此刻正张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只待他们俩再跌落进入。陈光光奋力推搡王立,并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后者却不起半点反应。陈又急忙将食指贴放在王立鼻孔下方。发现他只是过度疲累晕倒过去。
望向面前这无边无际的黄土荒野,陈紧握双拳,暗自下定决心——靠自己带着王立走出黄土高原。陈光光同王立昨晚驮起他一样,背负着王立,孤身踏步向前,走进黄土无垠的世界。
才赶不到一天时间路程,陈光光却早已筋疲力尽。午霞血云布置在空旷的万里天空,夕阳裹挟无尽飞尘把整个平原由沙黄色幻化为暗红。气温又随冷夜降临开始急剧下降,陈光光实在双腿发软,饥渴难忍,两眼昏花正要闭合之际。他见到不远处存在一片平整打理甚好的土地,好似种了些作物,陈也不管是不是海市蜃楼的假象,双腿最后一次发力,背着王立,向前发起冲锋。
陈光光跑至此片土地,轻放下王立,顺势跪地拼命挖掘起来。这不挖不打紧,他发现薄薄土层下长的满满全是已然成熟的土豆。陈喜极而泣,激动捧起十数颗土豆,只草率擦拭一番,便山呼海啸般大快朵颐。囫囵吞枣不多时,虽竟被土豆噎出些眼泪,仍旧是为了饱腹直往嘴里乱塞。恰巧王立此时也悄悄苏醒,眼见土豆整片满地的场景,同样惊喜异常。瞧见王立刚醒,目瞪口呆盯着他,陈光光急忙停下自己嘴中的功夫,清理好十几颗土豆递到王立怀中。两人就此席地而坐,疯狂啃食田地里的土豆。
彻底解决完饥饿难题过后,两人冷静下来,只待消化毕尽继续赶路。正待消化,陈光光忽然注意到土豆地旁原还立着一根细长且不易引人发觉的方形木条。若定睛仔细观察,其上刻下一句话——拔出木条,方可获得逃出黄土高原之法。陈和王深压内心狂喜,抽起木条,再谨慎翻拨周围土层,尘土拂去,缓缓现出一尿素袋子。袋内留有一红布,红布包一信纸,亦写有一段文字。将纸张掀开,又得一形状古怪奇异的哨子。信纸上所写文字如下:“我本南方某省一北上知青,因赶路钱财被诈骗殆尽。于是听信谗言,被哄骗至黑煤窑长达近三年,受尽肉身磨难和精神侮辱。所幸之后逃出黑窑,半路途中本要因饥渴丧命之时,得救于同是操弄此片田地的一位农夫大伯。此后我也并未选择离开此地,而是跟随大伯四处耕种。若是有相同遭遇之人有幸抵达此处,可用尿素袋拾装些土豆,而那哨子为大伯呼唤养育的一只秃鹰所用,此鹰非常熟悉黄土高原出路,并且我们已在特定地点留有饮用水,它会停留于那儿,只取便可。如果希望知晓我们的去处或是为图报恩而询问信息,我们表示无可奉告。”
陈光光和王立读完信中所写,皆感慨良久。接着用尿素袋准备了充足的口粮,又试探地吹响哨音。哨音厚重悠扬,传送于空旷寂静的黄土高原,宛如汪洋里巨型邮轮的救援钟声。片刻后果真由昏暗半空上飞掠下来一只目光犀利,眼神如炬的老秃鹰。可它直接无视陈、王两人,径直自顾向前滑翔。
陈光光恐怕秃鹰踪影消失,急忙起身一只手拉起王立,另一只手同王立牵紧尿素袋。沿秃鹰飞翔的轨迹,不敢稍有懈怠,极速朝黄土高原尽头自由狂奔。总计六日马拉松式的疾跑,秃鹰几乎每二十里才伫留在知青信中曾提到过的水源补充地。两人扒开秃鹰站立的地块,牛皮制成的水壶映入眼帘,里头装的足足的饮用水。于是吃饱喝足大约半小时后,则又立刻收拾周全疯狂赶路。夜幕落下,秃鹰就会随之综迹全无,不知去往何处,陈光光与王立便可歇息停步直到明日太阳升空,阳光洒落,秃鹰又会准时出现,接着带路。
他们的心脏成为发动机,血液成为机油,肉身成为车体,腿脚成为胎轮……一切相当于只为前进服务。人的形态逐渐消散,冷酷的内心占据感性的思考,一路引擎发动,代替了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天空失去轮回,沙土飘散如雨,土丘如日月起伏变化。许久,陈光光被树木丛林遮掩住视线,星辰重新点亮苍穹,秃鹰坠地。他停下了脚步,手中攥着已啃过余下半颗的土豆,机械的运作回归于心脏的扑通跳动。
陈光光站在国道上,拦下一辆车,开往警局。
尿素袋里装着王立的残骸,骨头遗留了人类的咬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