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是谁，党员怎么了，我公司三分之二的人都是党员，复退军人怎么了，四肢健全的只配给我看大门，你一个老弱病残就想进我们这么高端的公司干活，你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给我扫厕所都不配，赶紧滚，看在咱们一个村的份上，别逼我叫人打断你另一条腿。”光明公司的经理周明理怒气冲冲的吼着，脸上的横肉，泛着油光显得更加狰狞。如果不是那只金丝小眼镜和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很难不让人认为这是只暴走的野兽。
头发散乱，穿着破了洞的旧军装，黝黑的脸上不难看出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才五十几岁的艾国看上去像是经历了百年沧桑一般，没错周明理刚才就是对着这个衣着破旧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叫骂。
艾国是一个退伍军人，在战场上炸伤了腿，艾国没有因为他的不幸而让组织感到为难，在伤养好后，他向组织投递了提前转业申请。艾国父母早在他幼年时期便相继离去，从小跟着奶奶，孤苦伶仃，直到15岁时唯一的亲人奶奶去世。村里的人觉得他可怜，虽然处处接济他，但这并不是权宜之计，于是帮他到镇上报了名，去参军，此时艾国才16岁正直韶华的年纪。艾国进入部队这一干就是27年，这二十多年，他怀着感恩之心，不断奋斗，磨砺自己，出力的地方他去，吃苦的地方他去，他话很少，就是踏踏实实的干。一开始大家都认为他傻，笑话他没文化，一根筋，可后来的作战指挥和装设备操控中，艾国显示出了惊人的能力，也充分验证了只要付出就会有收获这句话。大家开始尊重起这个兵王，向他学习，请教。艾国在组织的培养下成长很快，多次立功，后来上级批给他提干的名额，由于文化水平太低，自此也就与军官失之交臂。部队领导也感到惋惜，但事情很快便如同呼吸般，变得平常，时间过后就没人再提了，因为他仅仅是一个战士而已。即使当不了军官，艾国的事迹随着一张张喜报的邮递，也在一时间成了小镇上的名人，他是小村落里的骄傲。只是谁也没想到因为一场战争，噩耗闯进来了他生命，一条腿即便是康复了也不能再像正常人一样了。
当时作战的过程很激烈，不少人都丧失了性命，在运输弹药的过程中遇袭，他很幸运，被炸飞到了路旁的草沟里，敌人扫荡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其他的战友全部遇难，直到第二天早晨后援部队赶到，才在草丛中发现了他，还有呼吸，可是他的腿因为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神经坏死，残废了……
他离开的时候好多人来送这个留下传奇的兵王，整齐划一的军礼是对兵王最后至高的敬意。艾国忍住眼角的泪水，穿着一身没有军衔的军装，敬了最后一个人生中军营里的军礼。转身一瞬，曾经矫健的身姿，此刻一瘸一拐的背影，的确给人一种莫名酸楚。艾国走进了返乡的绿皮车，淡定的脸上只有两条泪痕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回到村里，他并没有因为战伤受到歧视，反而是更多的尊敬和崇拜，四十几岁的艾国还没有结婚，村支书于是做媒人，给他讨了个老婆，而那姑娘是艾国小时候的玩伴，三十多岁至今未嫁。姑娘家人着急的很，姑娘一个劲的是说不急，还为此和家里人大吵了一家，自此娘家人便由着她去。有谁知她一直都在打听着男人的消息呢。当村支书过来说媒时，姑娘的老父母如此激动，可有谁知姑娘内心的喜悦呢，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终于嫁出去了而已吧。
在村里人的帮助下，艾国和姑娘结婚了，他的礼金是十枚军功章，这也他唯一值钱的家当了。
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是夫妻过的很幸福，相互陪伴，无论争吵与否，心里都在互相挂念安慰。这也让村里不少男女老少所羡慕。老天总喜欢和人开玩笑，总喜欢在一个人即将接近幸福的时候，来一次崩塌性的玩笑。女人怀孕后，由于常年营养不良，女人换上了严重的疾病，男人很后悔当年娶了她，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跟着自己受苦。当年转业分到一个场子里，由于自己行动不便，工作无法正常进行，加上当兵的人思想太单纯，让黑心的老板算计赶出了场子。男人失去了唯一的工作，后来在镇上给一个煤炭场看大门，可是微薄的收入，完全不能养活一家人的温饱。眼看着妻子马上临产，身体肯定吃不消，于是一瘸一拐的到十公里外的大医院卖血，卖了钱，艾国一瘸一拐的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镇上去买了只老母鸡还有一些补品。回到家，炖了给大着肚子的女人吃，有谁知道这会是他们接下来的日子里吃的最后一餐美味呢。女人默默的吃着，大口大口的吃着，要知道爱一个人，最好的就是无言的接受，并好好的珍惜，女人是军嫂是伟大的。
孩子出生了，是个早产儿，由于营养不良，略显的消瘦，但各项生命体征还算正常健康，这是艾国此时最大的欣慰，也是最痛苦的惆怅，轻轻亲吻了熟睡的儿子和虚弱的妻子，轻轻的在女人耳边说放心吧，一切健康，辛苦了妞子，好好休息。有了孩子后原本艰苦的家庭让生活变得更加贫穷，自己看大门的那点死工资养活一家人温饱都成问题。随着孩子的成长，日子变得越来越艰苦，孩子要上学，不能让孩子吃不饱饭，一定要让孩子走出大山才行，男人默默发誓。
艾国来到镇上朋友的公司，朋友出人头地了，开了家公司，艾国想试着去朋友周明理那里寻求点帮助，一向要强的他在老婆孩子生存面前选择了低头。
在光明公司的门口，艾国被门口的门卫拦住了，当艾国说是来找他们经理的时候，保安抱着油腻的肚子哈哈大笑，然后笑声戛然而止，目光中散发着不屑和冷漠。面对一个乞丐一样的人，门卫没什么好说的，一脚把他踹出了门口，艾国想还手却很无力。艾国头发散乱，穿着那身破了洞的旧军装，黝黑的脸上不难看出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岁月的不公平让他措手不及的提前衰老，此时此刻，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战场上义愤填膺，身形矫健，高大魁梧的军人模样。
艾国从地上爬起来，周明理刚好从门口走了出来，门卫穿着松散的保卫服，向周明理敬了一个扭曲的举手礼，一点都不正统，所以看上去很恶心。周明理并没在意这个门卫的举动，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周明理认出了艾国，毕竟艾国曾经名声风靡全镇，又是一个村的。周用看狗的眼神去瞅着艾国，一番带有戏谑的言语过后，得知艾国来的意图后，破口大骂，完全辱没了一身斯文人该有的正儿八经模样……经理嫌弃他穿着邋遢，身上有异味，影响了他们公司的形象，给他臭骂了一顿，扔了几块钱，转身离开了。
沉默的男人低头看着眼前皱褶的毛票，苦笑着一瘸一拐的走了。要知道这对于他们这样艰苦的一个家庭来讲男人是唯一的支柱了，如今饱经欺侮却依旧找不到一个可以养家的工作。几张毛票依旧静静的躺在地上，吹着风。
思前想后，艾国回到了家，拿出了曾经给其妻子的军功章，看着床边正给孩子喂奶的妞子，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但是妞子眼角里含着泪笑着对他说：“去吧，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吃饭。”他十分感激妻子，却无法言语。
无奈，男人拿着自己的军功章又来到了镇上。找到一个旧货市场去换些钱，结果商贩欺负他是个老实人，就出五块钱收他手里的所有军功章，艾国想伸手去换钱，但是停滞了一下又把伸出去的手伸了回来。男人一瘸一拐的离开了旧货市场，坐在一个车道路边用石灰在地上写着售卖军功章的字，这里是交通枢纽，来往的人很多，却不允许在这里摆摊，但艾国不清楚这里的规矩。没一会，来了几个穿着制服的城管，一上来就抓起艾国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他此刻太轻了。艾国努力挣脱着，但却让城管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艾国像个孩子一样无力，任由城管踢踹。这个时候人群中挤进来几个身着军装的军人，那个上校认出了地上蜷缩的人，那是他们的英雄艾国，立刻上去阻止他们，艾国看到了他们的老教导员，一时间那个受大家尊重的兵王，那个平时沉默的男人，嚎啕大哭，就是个孩子，在教导员眼里就是个孩子。没有父母的艾国，是教导员看着成长的，那么多年了，无论训练断骨，战场炸伤腿，都从未见到艾国这样哭过。
教导员怒气冲冲问执法人员，为什么打他，城管的理由是怀疑他偷军功章贩卖。
“贩卖。”当听到艾国在卖军功章的时候，教导员的心咯噔一震，莫名的心酸涌到鼻尖，到底他经历了什么会拿生命拼来的军功章去换钱。
以前的教导员现在的政委，示意让随行人员报警，没一会，警车开着嘈杂的喇叭赶了过来，教导员拿出上级批示的找寻参战老兵，为复退军人身份证明的指令，把刚才的情况讲述了一遍，经调查，该两名城管利用公务便利与光明公司经理串通合伙，私下进行不正当交易，包括此次殴打艾国也是受周的指使，原目的很简单，谁让当年艾国出尽风头，让村里人瞧不起周，于是想找人打他一顿出出气。最后两名城管因利用公职便利徇私枉法，构成渎职犯罪移交机关处理，光明公司为国家企业下设分公司，其经理属公职人员，因存在贪污贿赂罪和渎职罪移交地方司法机关审讯。
教导员陪艾国在警局处理完相关事务后，陪着他到就近医院去检查检查，艾国死活都不去，一直在说太贵太贵，教导员拗不过他，于是跟着他来到艾国的家里，站在门口教导员忍不住了眼泪，旁边的小战士也吃惊了，他们听说的是来探望一位曾经英雄的，这个眼看快要倒塌的土坯房就是英雄的家吗，他们在疑惑中打探着周围的环境。
教导员看着屋里的摆设还有炕上的孩子，家徒四壁，孩子脸上蜡黄，教导员知道艾国的性格，无故的钱他是不会要的，他掏出自己的钱给一个战士，让他驾车去城里给孩子买点营养品，再买点肉菜回来，自己和另外一个战士帮着艾国烧水，劈柴，这些原本简单的活，对于现在的艾国来讲已然成了困难，虽然有低保还有给人家看门的钱，加在一起也不过一千块钱，但在这个社会这些钱能干什么呢……
军功章是授予在军队作战，执勤，训练等方面作出突出成绩的立功人员的，用以褒奖其军功的荣誉证章，这是身份的象征。社会竟能逼到一个英雄靠着卖自己的军功章来维持生活，通过卖自己的荣誉去苟延残喘，说出来真的是很悲催啊。
吃过午饭，教导员带着他到相关部门进行身份证明和安排工作的相关事宜。到了地方，要不是教导员和警卫在艾国身边，估计也会像上次一样被赶出去的。
镇记录员问道：“他是什么身份。”
“他什么身份，他是中国军人，他是抗战老兵，他是人民的英雄。” 艾国的教导员眼眶眦裂的吼道。
记录员惊了一下，不知是被教导员的吼声震到了，还是眼前这个从外边来看与英雄一点都不沾边的褴褛者惊到了。停顿半晌继续写着。
这次身份证明其实在此之前，艾国退伍的时候就随着部队档案一并寄给了地方政府，由于镇上工作人员的失误，将邮件丢失，就在几个月前，部队接到了镇上公安机构的信件，烦劳他们证明艾国的相关身份，因为他现在还是黑户。由于深处大山，没有相关的通讯联系，联系不到艾国，所以政委便带着相关的证明文件来到了镇上，正愁该怎么找到艾国的时候，便看见了上午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这让教导员感慨万分。于是在办理间隙，上报部队领导，希望能与地方进行协调，给艾国合理安排一个工作，经过商议决定，上级同意，并答应尽快出示文字。
一切安排妥当后，艾国说想回部队看看，教导员点点头，把自己携带的另一套军装拿给他穿上，这身军装穿上显得臃肿了些，但是艾国当年的那种气质却恢复了几分。
到了营区，“变样了，变样了”艾国嘴里嘟囔着。
转了一遍营区，艾国没有停留，接着就跟教导员告辞，他的教导员留他多呆两天。艾国说：“我真心舍不得离开，我把青春给了军营，军营看到的都是我的英勇，我不想把我现在的模样留给他，这样不好，不好。”
教导员心头一酸，强忍着泪水，点点头。
男人拄着拐，回头看了看入伍二十多年的营区，眼角的泪不自觉的落下来，他拉起送他的教导员的手，思索良久，眼神坚定的说：“教导员，我的儿子，长大后能不能让他来参军，他会干好的。”教导员看着艾国坚定的眼神，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说：“让他来，让他来，我一定会告诉他，他的父亲也曾在这里获得了一个英雄的身份。”男人深深的呼吸一口气，艰难的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便向着红绿灯的方向走去，一瘸一拐。军人的背影不该如此……
送走了艾国，教导员心里五味杂陈。晚上他在日记上写下“谁是谁非，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军人的军功章是中国记忆中的血色基石，军人是这基石上的灵魂，不可亵渎，不能抛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