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或痞子腔——李鸿章外交轶事
文|筠心
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列强签订无数不平等条约,最著名的如《马关条约》与《辛丑条约》。长久以来,他是国人嘴里崇洋媚外的卖国贼,生前死后骂名滚滚。可是如此“不堪”的他,却被日本名相伊藤博文誉为:大清帝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这是高手过招后的体会与感叹。而历史学家唐德刚,则称他是近代中国“两个半”外交家之一。那么,李鸿章到底有何外交魅力,获对手与史家交口称赞呢?或许藏在故纸堆里的点点滴滴,可从中窥得一斑。
1. 诚或痞子腔
众所周知,李鸿章筹建淮军,曾国藩实有扶其上马,兼送一程之功。而李鸿章平生亦最服膺曾国藩,言及必称“我老师”。当年他接管北洋,特地登门请教。谁知曾国藩不等他开口,便抛出一问:“你与洋人交涉,打配作何主意呢?”李一愣,坦言正是为此前来。曾坚持:“你既来此,当然必有主意,且先说与我听。”
李鸿章只得答自己也没啥主意,不过是与洋人打痞子腔,安徽方言油腔滑调之意。曾国藩闻此语,半天不作声,吓得他赶紧认错。于是,曾老师这才捋着胡须,缓缓道来:“依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脚蹈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
碰了钉子,又受了教训的李鸿章,从此谨遵老师的训示。晚年,他与身边人说:“我办一辈子外交,没有闹出乱子,都是我老师一言指示之力。”诚,大约是国与国,人与人交往之底线吧!
至于外交的本质,李鸿章自个有具体、形象的阐述:“国际上没有外交,全在自己立地。譬于处友,彼此皆有相当资格,我要联络他,他亦要联络我,然后够得上‘交’字,若自己一无地步,专欲仰仗他人帮忙,即有七口八舌,亦复无济于事。”自立二字真是道破天机,莫说痞子腔,竟是连“诚”都要靠边站去了。
无奈,李鸿章身处的晚清末年离“自立”甚远。很多时,他只能凭借个人魅力,为国争利。
2. 何媚之有
李鸿章非但不崇洋媚外,与外人交涉,甚至可以说词色矜傲。法国大使施阿兰狡诈多端,以恭亲王之贵且能,尚拿他没办法。一日李鸿章与其相见,正交谈公事,冷不丁插问:“你今年贵庚?”洋人最忌问年龄,但出于礼节,不得不答。李笑道:“如此说来,你与我孙子同岁啰!我去年出访路过巴黎,曾与你爷爷相谈甚欢,你可听说?”施一脸局促不安,从此气焰有所收敛。
1897年末,俄国大使忽然投书求见,李鸿章于信末批示:“准于明日候晤。”属下睹之愕然,说明天是除夕,您哪有空见外人?他却道,你们一家子都在京,要守岁迎新;我反正是孤身一人,枯坐无趣,不如招几个洋人来,嬉笑怒骂一番,也好打发时间。明日你们都不必来署,我一人足以应付。
总署的惯例:凡外国使节至,必以酒果款待;虽同一人,一天之内数至,酒果如初。光此项开支,一年到头累计惊人。李鸿章到任,各国使节前来谒见,属下依例奉上酒果。他挥手退之,称始至方有,再至则无。满座使节虽色变,却也无可奈何。
撤去酒果,仅仅为一笔经济账吗?而李鸿章一到总署,方入门,便当着外人的面更衣,显然是一种外交手段。李身形颀长,即使与洋人同列,亦有居高临下感;而此时,旁若无人般,边引袖伸臂,边高谈阔论,此等声势意在震慑。
吴汝纶《李文忠公神道碑》云:“其交远人,谈笑漫骂,阴阳阖开;接见风采,知为盖代英伟人也。”可谓李鸿章自道“打痞子腔”的深层注解。
3. 手杖情缘
话说,李鸿章任北洋时,美国前总统格兰德来华游历,他设宴款待。两人交好,格兰德军功起家,却说:“当我国南北交争,伤亡实多,后居总统,总不轻起争端,后常以此奉劝同志。中堂剿灭发、捻,卓著战功;我劝中堂,亦不可轻言战事。”李鸿章奉此语为圭臬。
格兰德随身所携的手杖质地贵重,装饰考究,李一见倾心,反复把玩不忍释手。格兰德倒也慷慨,有心相赠,但苦于此杖是其卸任时,全国绅商各界集资所送,价值自当不菲,纪念意义更不可小觑。因此,他一面实情相告,一面也留了转圜:“等我回国后,问过大众,若他们同意转赠,我立即邮寄给您!”李鸿章领情谢过后,便没了下文。
时隔多年,为贺俄皇加冕,七十三岁高龄的李鸿章出使,归途游历至美国。听说格兰德已过世,出于旧谊,他前往探访其遗孀。对方大悦,即日为李设筵,并召集绅商百余人列席相陪。
席罢,夫人拿出手杖,当众宣告,说其夫生前与李中堂有过约定,但因去世匆忙,来不及询问诸位。留下遗命,叮嘱她代为完成。可是辗转耽搁,直到今日方有机会,请命于诸位——是否赞成此举?话音刚落,满堂掌声雷动,夫人双手举杖奉上。
《庚子西狩丛谈》的口述者吴永乃曾国藩之孙女婿,李鸿章以通家子弟相待。吴于贤良寺,朝夕侍从其将近一年;后李出访归来,又常常见面。此杖据吴永亲睹,以当时物价论,至少值十数万金。格兰德夫妇待李鸿章不可谓不厚!且生死之间,承诺不变,是彼此的诚造就了一段“手杖情缘”的中外佳话,不是吗?
4. 还请少减
马关议和最初派遣张荫桓与邵友濂为全权大臣,侍郎加巡抚的阵容,可是对方并不买账。坚称恭亲王或李中堂来,方可一谈。说此话的人便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他还回忆十年前在天津与李订约的情形:“中堂以爵相之尊严,气焰干霄,令人生悸。今中堂若纡尊降贵,本大臣绝不步其后尘也。”
真是如此吗?今人阅《马关议和中之伊李问答》,伊藤博文之咄咄逼人可谓无以复加!也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此时不宰割,更待何时?
李鸿章是尽力了,在一无可恃之下,他奉献了所有外交才华。他晓之以理:亚细亚洲,我中、东两国最为邻近,且系同文,讵可寻仇?今暂时相争,总以永好为事。他动之以情:我并非不定约,不过请略减,如能少减,即可定约。此亦贵大臣留别之情,将来回国,我可时常记及。他有时硬泡:二万万为数甚巨,必请再减;营口,还请退出;台湾,不必提及。他有时软磨:赔款既不肯减,地可稍减乎?到底不能一毛不拔。
他,一向骄傲的李鸿章,只差给对方作揖。可以说,他一生为人,从未如此跌倒过。枪伤尚未痊愈,脑袋裹着绷带,李鸿章第四次坐到春帆楼谈判桌前。面对他苦苦哀求“还请少减”,对方只准他答“允”或“不允”。
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本系无可奈何之事,然而国人不谅苦衷。所以,他曾以欧阳修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都尽”感慨。他又何曾料到六年后,还将收拾更大的烂摊子……
* 图片来自网络
参考书籍:
1.《庚子西狩丛谈》,吴永口述、刘治襄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0 月
2.《马关议和中之伊李问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2008年10 月
3.《一士谭荟》,徐一士著,中华书局,2007年10月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