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到爸爸的家,已经高三毕业。
那是一个很陌生的城市,很陌生的家,很陌生的爸爸。
我六年没有见过他。
他来车站接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我的包,看起来比以前年轻,火车站人来人往,公交车上人贴着人,把我们两个隔得远远的,他伸长了脖子和我讲话,我认真地甚至诚挚地看着他,可是一出声,全是礼貌和生疏。
我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从对面柜子的玻璃里面看到万分局促的自己,就像每一次寄住到一个新的家庭那样。他的妻子不停地一样一样地把水果摆在我的面前,她对我微笑,像我母亲一样呼唤我的小名,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紧张。
他们的孩子拉着我的手,把我手指合拢分开,他不停地给我炫耀他的玩具,他的朋友,他吃过的东西,你去过这个地方吗,姐姐?你吃过这个吗,姐姐?你的朋友们呢?
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去过他去过的城市,没有吃过他吃过的东西,我甚至,都没有朋友。他把他的拐杖糖掰一截给我,很多颜色,色素很多,被我手心的汗化开。
那时候我十九岁,和很多十九岁的人生活得不太一样。
后来我又匆匆地向他们告别,像每一次离开一个寄住家庭那样,我微笑,我感谢,我没有感情。我就像流水线上生产的工人,一遍一遍地重复动作,只是为了完成这项得以存活的工作。
再后来,我大学了,和他们一家会亲近一点。每次当爸爸关心我的生活时候,我真的好想好想问我十九岁去见他时揣着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为什么你搬家了不告诉我?为什么你路过我住地方你不去看我?为什么从前那么爱我,后来还是成为了别人的爸爸……
好像是在他们家寄住的孩子回来时,我打消了那满是疑问的想法,或者讲,在我未来之前,它们像一个一个美丽的彩色泡泡,在阳光下一下子变成红色,变成橘色,变成白色,变成透明,有无限希望,但来到这里,它们被现实一戳,全变成泡沫。他们宁愿是别人家孩子住在那里也不是我,我的爸爸,从十三岁那年他给我讲,你以后要好好一个人生活时,我终于明白,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是我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