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炳笙是个画家,画了一辈子画,虽不十分出名,倒也是小有名气,邻居见了他,总要叫声陈先生,的确,在他们住的那栋老楼里,陈炳笙着实算是个搞艺术的了。
陈炳笙住的是黄曼君学校里分的宿舍楼,黄曼君是陈炳笙的太太,五年前因病去世了。两人有个儿子叫陈熙文,早就搬出去在市区买了房子,结了婚了。
是以,只有陈炳笙一个人住在这个老职工宿舍里。
陈炳笙将近八十岁了,曼君比他小三岁,两个人一辈子没怎么吵过架,日子过着过着,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先走了一个。
陈炳笙给阳台上的吊兰浇了水,躺在了摇椅上,摇椅摇着摇着,陈炳笙就看着了曼君的照片,照片里的曼君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漂亮,大方。他盯着曼君的照片看了许久,忽然想起来,这么多年,他画了数不清的画,却没能给曼君画上一幅。
陈炳笙心里自责着,也行动了起来,他翻出了早已收起来的画具,一点点擦拭干净,在家里又摆上了原来的摊子。
一切收拾完毕,陈炳笙在画具前坐了下来,许久不拿画笔了,猛的一拿,他的胳膊竟有些抖。陈炳笙沉了气,把力气都使到手腕上去,画笔这才不抖了。
正要下笔,陈炳笙却犹豫了,他恍惚地盯着画布看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把笔放下了,他竟记不清曼君的样子了。
陈炳笙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大树,上面的知了叫个不停,叫的人心慌。
不过这一看,陈炳笙倒是想起了他们才结婚的情景。
他是个穷画家,手里没什么钱,遇上了曼君,两个人都对对方挺满意,就结了婚,婚后,陈炳笙没房子,正赶上曼君他们学校分房子,曼君就托了她当时当主任的伯伯,分给了他们一套房,为这,曼君整天跑来跑去的,人都瘦了,看的他心疼,他却不能说什么。
许是托了熟人的原因,给他们分的这套房采光好,阳台外面还有一棵大树,从阳台往外看,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他们就在这住下了,刚住进来的时候,陈炳笙怕别人说他的闲话,一直没怎么敢跟楼里的人打交道,即使碰了面也就是点头打个招呼。
就这样,楼里的闲话还是传出来了,说陈炳笙是个吃软饭的,一个大男人住老婆的房子。陈炳笙听着这话虽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左耳进右耳出了,谁知曼君听了不高兴了,当即就找人家去,一向文静的曼君就这么拤着腰站着,在楼道里跟人对骂,那些人不是乡下来的,就是街道里长大的,曼君哪能骂的过人家,在外人面前横,回家就被气哭了。
他还记得,当时她抱着他带着哭声说,“我知道,你不是她们说的这样的。”
他拍着她的肩膀哄着,“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她们说我。”
曼君哼了一声,“我的人只能我来说。”
他当时想笑又不敢笑,一向沉稳的她,此刻怎么就像个孩子。
这件事以其他老师的道歉收了尾,曼君也没说什么,毕竟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好撕破脸,只是见了那几个人再不如从前那般亲厚了。
想着,曼君的样子在他脑子里越来越清晰,陈炳笙下了笔,曼君的样子慢慢在画布上显现出来,眉毛、眼睛、还有她那天穿的衣服,他竟画曼君跟人吵架的样子。
陈炳笙画完收笔,盯着画上的曼君呆呆的看了会儿,起身将画收了起来。
一眨眼,夏天过了,秋天来了,陈炳笙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那棵大树晃了晃神儿,有几片叶子飘进了窗台里落到陈炳笙的身边,陈炳笙捡起叶子看了一眼,慢慢站起了身。
陈炳笙去拿了画具,从上次收起来后他还没动过笔,可是他想多画几幅曼君的画像,也算是给自己给儿子留个念想。
陈炳笙下笔了,他心里早已有了要画的画,他要画曼君抱着小时候的熙文,那景象,他一直记到现在。
曼君生熙文的时候是遭了罪的,她生熙文的时候难产,愣是生了几个小时才生出来,那天陈炳笙又恰巧去外面给人家送画,不在家,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熙文已经生出来了,护士正推着曼君往病房里去。陈炳笙看着曼君那幅筋疲力尽的样子,当时眼泪就从眼角泛出来了,他当时就想打自己几巴掌,这时候你去送什么画啊!巴掌终究没打上,他跟着护士推着曼君去病房了,还没来得及看孩子。看着曼君,不生了,再也不生了,他心里说。
生了熙文之后,曼君就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陈炳笙笨手笨脚地抱的孩子不舒服,他一抱孩子就哭。
孩子半夜哭了,总要曼君抱着哄才能睡着,他不能做些什么,只能在一旁站着看着曼君哄熙文。
后来,那幅画面就印到陈炳笙的脑子里了。清晰得很。
陈炳笙的思绪去的快来的也快,他收回放在画上的目光,画上的曼君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熙文也还是只会靠哭闹来传达自己思想的年纪,只是如今什么都变了。
陈炳笙按之前那样收了画,将曼君的画好好珍藏了起来,他得妥帖地收着这最后的念想。
春节的时候陈熙文带着老婆孩子到老楼和陈炳笙一起过年,看着聪明伶俐的孙子,陈炳笙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家里热闹了一夜,陈熙文便又带着一家人走了,他们还要去亲家那里走亲戚。
他们走后,微醺的陈炳笙裹着大棉袄呆呆地看着窗外厚厚的积雪,来年是个好年景啊,他心里说。
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忙着串门,拜年,陈炳笙不怎么愿意和人打交道,便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过得冷冷清清的,但他还有画陪着他,倒还好些。
陈炳笙还记得那年冬天,雪下的厚厚的,曼君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吓得他大老远就冲了过去,生怕她摔出个好歹来。
不过好在穿的厚,曼君倒也没事,就是他扶曼君起来的时候,竟看到了她鬓角的白发,当时他愣了愣,扶着曼君起了身,却转开眼不去看曼君的头发。
那天后来,两个人像个孩子一样在雪地里打起了雪仗,两个几十岁的人了,幼稚起来却像个孩子。
炉子上的水叫了起来,陈炳笙放下了画笔去把水提下来,画上一片洁白,穿着红衣的曼君像个天使。
春天到了的时候,陈炳笙生病了,人老了就容易生病,特别是在春寒交替的时候最是脆弱。陈炳笙感冒了,躺在床上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曼君正端着药絮絮叨叨的骂他不听话,没照顾好自己,他笑了,想哄着她,她却绷着一张脸让他把药给吃了。
陈炳笙想着便坐起了身,他要把最后一幅画给画了,他要把四季里的曼君给画完整。
那是曼君弥留的时候,她病了,病的很重,躺在床上没力气动弹,陈炳笙便想着法子逗她的乐子,曼君伸出手抓着他,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拍拍她的手,我懂,我都懂。
曼君要走的时候,熙文和他媳妇都在,两个人端茶送水的伺候,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春风一阵阵地吹,不知从哪儿就吹来了一朵花落在了曼君的枕边,曼君微微侧头闻那花的香味,眼睛里忽然放了光,陈炳笙知道,她这是要走了。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直到她先松开了。
陈炳笙画完那幅春天的画病便好了,他将四幅画都装裱起来珍藏着。
有一次熙文来看他,无意间看见了那几幅画,当时他倒是没说些什么,只是从那之后来的便更勤了些。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的时候,陈斌生透过清风闻到了楼前院子里传来的花香,他侧过头仔细闻,原来春天的花这么香啊,他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