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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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岭的花山在倒杆词的吟唱中落下了帷幕,苗岭的山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显现出花开花谢般巨大的落差。空落落的山村如花谢后果实的孕育,等待着来年情满花山。

太阳刚刚露出少女般的羞脸,在一个二十多户小山村的村口,一位头发微卷斑白的老人,肩上扛着一把犁,背上背着一个比他身子还大一圈的背篓,身前伴着一头老黄牛,老人的左手拿着一把铲锄,牛绳的一端拴着牛鼻绳,另一端搭着牛的脊背对跨到老人的右手里。一人,一牛,一犁,一篓,一锄,像工厂里一架被螺丝组装起来的机械,规律地运行在山谷之间。

老人吆着牛往地里去,偶尔的一声吆喝在山里单调地回荡,在人的心头激起一股陌生的熟悉感。陌生是因为曾经热闹非凡的春忙景象已经消失多年,熟悉的是守村人的身影从没有在这谷里山间失约。


                                守村人

“走!走啊!到地里会让你好好吃个够的,你放心得啦,我老幺啥时候骗过人嘛。”我说。

我要是不吆喝着点,这老黄牛走路一点不老实,总是用他的利舌去扒拉路边的新草,虽然开春的新草诱牛,但是我们也不能顾此失彼忘了自己的任务嘛,开春不耕种,秋来徒伤悲。再说了,这老黄牛小我五十多岁嘞,按理它要叫我一声爷爷,爷爷的话孙子要乖乖听才是,要不然要挨揍的。可话又说回来,谁会舍得揍自己的孙娃,唠叨唠叨几句做做样子罢了。

这花山节一散,村里人也都散了,年轻人们携老带幼地远赴他乡打工去了,村里头哪还剩几个人啊。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是人还是牛,是人吧一整年没有说几句人话,是牛倒是实锤了,天天跟我的老黄牛亲密无间地瞎聊。

“歪角,你说我是牛还是人啊?”我问老牛。它承着一对一前一后歪斜着的阴阳角扭过头来看我一眼,然后又看路继续往前走。我知道歪角的意思,它想说:你是牛的话你就不会让我来犁地了,你们人在身体上奴役了我们还不够,还要在精神上奴役我们。

“歪角,你不要生气嘛,我们这叫各司其职。虽然犁地你使了大力气,但是吃的时候你也是占大头呀,你从包谷叶、包谷杆吃到包谷粒包谷面。我就比较可怜了,我只能吃包谷面,我也没有抱怨啥啊。”我认真地把道理讲给歪角听。

看歪角没反应,我又继续说道:“当然了,我第一句话就总结完了,咱们是各司其职,谁也不要埋怨谁。如果我也能在前面拉犁,你也能够在后面掌犁把,我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干到头。反过来,假如我也能够消化包谷的叶子、杆子和粒粒,你也一定不会吝啬分给我。”

歪角在装聋,它又往路边扒拉了一嘴,我只好像唐僧一样接着唠叨。“你看看,现在我身上就是犁啊背篓啊锄头啊一堆,你就一身轻松,还可以边走边吃零食嘞,你就偷着乐吧你。”

到了上坡路段,我已经大汗淋漓了,我放下右手上的牛绳,换而去抓住牛尾巴借力上坡。歪角没有抵触,它可能也知道我辛苦,它更用力地爬着坡。

“歪角啊,你还记得阿三家的大黄吧,就是那条总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大黄狗,它拥有全村母狗的优先交配权,可就是那样一条英雄了大半辈子的狗头儿,最终却因为过度思念自己的主人抑郁而终,真是惋惜!”

“还记得阿三他们倾家而出那年,阿三把大黄托付给我,托我喂食,让大黄帮我看家。那时候的大黄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啊,我想,如果你是条母狗你肯定会拜倒在大黄卷起背在背上的尾巴下的。”歪角扭头来瞥了我一眼,一股粗大的气流从它的鼻孔里灌出来,看来我这个玩笑开大了。

“歪角,别生气嘛!我们言归正传。阿三他们走的那天,大黄一个劲地追着远去的面包车,直到车子消失在了山拗口,那种锥心的痛我想我不说你也能够感受得到。此后大黄就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对村里发情期的母狗都心不在焉。它一整天一整天地趴在阿三家门口睡觉,不送饭过去它就直接不来吃了,我看着着实揪心。当然,我看出来你也一样。”

歪角摇了摇耳朵,好似在回答:“那肯定嘛,谁的心不是肉长的。”

“歪角,等一下,你身上有只牛虻!”歪角站住脚步,我放下歪角的尾巴,轻轻靠近歪角的脖子。那牛虻正吸得起劲,我用眼神跟歪角交流,让它做好准备,我得用力拍,要不然给这吸血鬼逃脱了就气死牛了。

“啪!”牛虻应声落地,我赶紧用脚尖踩压,牛虻的尸体变得血肉模糊,我和歪角都出了一口恶气。我们继续边走边聊。

“歪角,我们刚才说到哪了?喔,对了。变成留守狗的大黄往日风采不再,它像一只被骟了的雄物丢了雄性该有的自尊和高傲,消沉、寡欲、迷惘、颓丧。”扛犁的左肩有点负重过度开始麻疼,我把犁换到右肩,左手把锄头也交给右手,然后抓住牛尾继续爬坡。

“后来你还记得怎么样了吗?歪角!后来过了一年多,大黄因为等不到阿三他们回来,估计是思念成疾病死了,死的时候谁也没能见到它最后一眼。你说……你说这……这不可怜吗?”我有些哽咽。歪角停了下来,翘起它的尾巴,一坨乌黄的牛屎重重地砸在地上,冒着腾腾热气。这有点扫了我的兴,我正情不自禁的时候歪角竟然来这么一出,真的是对牛谈情了。

歪角拉完屎,将尾巴自然垂下来给我抓住。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但我心里有气索性就不讲下去,急死它个老黄牛,谁的心还不是肉长的!

其实我还想说:当我发现的时候,大黄是死在了村口路上方的一个大石头下。大黄在石头下刨了一个洞,那洞正好足够大黄蜷缩在里边,大黄就那样头露在洞口外面死去了。我想大黄应该是在等待中死去的,它几经望断天涯路,却始终没有一物能暖它眼里的泪珠。我把大黄的墓穴掩埋结实,在石头下烧了香和纸,算是给它送终了。

翻过两个山拗口,我和歪角来到了我们的地里。新春的气息席卷着山谷的每一个角落,长尾雀放开了声在坡上搭讪,风儿轻轻地划过每一处芽尖,嫩叶纷纷探出头来,还未完全蜕去旧皮囊的阳光盖在大地上,把捂了一整个冬天的霉味驱散。

“今年这一坝地又将多撂荒一片了!”我对歪角说。歪角用它的阴阳角拱挑着地边的藤蔓和泥土,藤条被它扯断裹在它的头上像悟空的紧箍咒,泥土在它的力量作用下飞起落下。我知道歪角没空搭理我。

这地在收完庄稼的时候就犁过一遍了,那时候主要是要把杂草犁死翻压在土里腐烂,那样可以沃土;现在犁这一遍主要是起到松土和碎土的作用。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了,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老幺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庄稼人吃喝就靠这土地了,你跟它越是亲,你看它打理它的次数越多,收成就会越好。”

我一直把父亲的话记在心里并付诸实践,可这世道好像就爱跟人反着来一样。村里已经没有几个人种地了,更没有几个人遵循着老父亲的教诲孜孜不倦勤勤恳恳地跟土地打交道,我看着人们肆意地疏远土地,心里头总有一种不详的预兆:“人们早晚会为自己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的。”

我把歪角拉来架好犁,左手抓绳尾右手扶犁把,带着霉味的泥花被犁头一道道劈开来,偶尔蹦出几只蛐蛐和蜘蛛,玩命地逃离去。我光着脚丫踩在酥软的犁沟里,松软的泥土携带着些许温热让我的脚底板舒服极了,那舒服劲从脚底一直延伸到我的心坎里。我用口哨吹起了山歌:

“新春来到百花放,抬眸世间唯有你才是我的新娘;新春来到百花开,张眼世界只有你才是我的挚爱。”吹完一曲,感觉这曲意和当下的情境很难交融,我只好无趣地停下来。犁到地头调转方向回来时,我趁着歪角撒尿的时间也停下来歇一歇。

“真是懒牛懒马屎尿多,一干活你就拉个没完没了,真不害臊!”我埋怨了歪角一句。我将双手杵在犁把上向远处张望,祖荣的那片地被撂在那里,像个没大人打理的小孩,乱蓬蓬荒糟糟的。

“歪角,你看祖荣那片地荒成什么样子了。我刚才就跟你说今年要多荒一片,你还不搭理我。”歪角撒完了尿,扭头来招呼了我一眼,示意我可以继续了。

“祖荣死的真可怜啊,歪角。等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僵硬的尸体横躺在牛棚门口,他的黄牛一声声叫唤着。你是牛,你说说祖荣的牛当时是在叫唤什么?是在叫救命呢还是在报丧?你说说嘛!”歪角只顾低着头卖力地犁地,它没有回答我。

“祖荣死后,他的牛被他的儿子们卖了给他办丧,只杀了一头半岁大的小牛给他,听说他的三个儿子谁都没有损失一分钱,反而在瓜分葬礼份子钱时还差点大打出手,旁人都在白眼他们这群大孝子呢。你说悲哀吧!”我清了清嗓子吐了一口痰。

“祖荣在世的时候我俩还时不时坐在一起喝酒聊聊家常。他总说他生了一堆儿子却像是没生一样,还不如我这个孤家寡人来得好想。我告诉他,有肯定强过没有,我俩没有可比性。”我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人总是扮演安慰者,想想确实是有些可笑。

“祖荣难过在于儿孙们不管不顾自己的死活,一出门就是好几年,从来没有一个音讯,像谁要是问了这个包袱就要落到谁身上一样。或许真是那样的吧?祖荣死后他的儿孙们回来时一声没哭,大儿子嘴里念叨着说:爸,你死了好,比遭罪地活着好!”讲到这里我有些气愤起来,这样的话不该从你们子女的嘴里冒出来,你们孝顺的话,老头子需要活得这么遭罪吗?老头凄惨地死了,这样的话应该我们旁人来说给你们听。

“歪角,你不知道早上谁给我打的电话吧,是祖荣的二儿子。这小子孝顺得让我恶心,他说让我过几天帮忙去给他爹祖荣上坟,费用他会在年底回来给我,他说他爸在世时没得到的他要在他过世后一件件补偿,他让我今年先给他爸烧一台轿车下去。“狗杂种!他爹在世的时候不好好孝顺,死了还要装模作样耽搁旁人。”

“不过,去看看祖荣我还是会去的,活着的时候他是酒伴,走了依然是酒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伴,活着的时候为了安慰他总跟他客套几句暖心话,死了就可以敞开心和他说说凉心话了。”

“歪角啊,没有儿女说是怪没有儿女,有儿女又怪儿女不孝顺,老年这条路不好走啊!说白了,不管有没有儿女,自己活一天就要劳作一天,儿女们也在忙着糊口奔生活嘛,谁又有多少时间顾谁呢,自己顾自己吧。再说了,祖荣死的时候至少还有我帮忙通知他的儿女来给他办后事,我还给他唱指路经指路呢。现在村里只剩我一个守村人了,我死的时候可能尸身发臭腐烂化为一堆白骨都没有人知道,就算最后有人看见了也只会当作狗死,像处理畜生一样掩埋在山沟沟里,没有人给我指路,我下辈子投胎做一头牛吧。”我说到这里禁不住苦笑一声!

“想这么多干啥呢,活一天赚一天,活着就该开开心心地劳作,然后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和当下的一切和谐相处,死后的一切全归自然。你也要保持这样的心态,歪角。”我教导着我的老黄牛。

“你这个人的长处就是心态好,就算天塌下来好似山真能顶着似的,我多么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泰然处世。”这是昨晚上开路来跟我告别时送我的告别语。如果他到了我这个岁数,他肯定也能具备这样的心态。想到这里,我又跟歪角攀谈起来。

“歪角,你说天塌下来你怕不怕?可是怕有什么用呢?当怕没有用的时候就不用怕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说话时歪角已经到了地头,歪角伸出舌头扫了一舌地埂上的老巴茅草,草叶子清脆地断开被卷进歪角的嘴里,随之而来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传达着歪角心中的舒畅感。我趁着歪角心情好,赶紧把开路的事给它讲讲。开路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他是大家眼中的文化人,可他从来都不会瞧不起我这个憨包,也从来不嫌弃歪角这头文盲牛,尽管他每年只回家一次,但每次都要来看我和歪角。

“歪角,开路早上天不亮就走了,昨晚他和我聊了很久,你可能没听见我们的谈话,或者你听见了但是你没听懂,我现在再跟你复盘一下!”我一边牵着绳子引导歪角掉头一边说。

“开路,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不要像幺爷一样孤独终老。可怜!”我带着半开玩笑地跟开路说。

“幺爷,你自己六十多了都不找,你操心我!”开路也带着玩笑腔回答我。一个老光棍操心一个小光棍的终身大事,确实是有些可笑。

“幺爷啊,说来惭愧,而立之年了还是一事无成,不敢去想媳妇的事,看见姑娘都想躲着呢。”开路说完表情就稍微严肃起来认真地说。

“开路,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说如此丧气的话呢,娶媳妇不是等啥都有了才能娶嘛。你想想看,你爸当年娶你妈的时候才十七岁,刚刚学会犁地呢,现在不也家庭美满嘛,还培养出你这样一个大学生,走到哪里十里八寨都夸呢,多有面儿!换句话说,你考上大学读完大学就是一种成功。”我语重心长地跟他说。

“幺爷,时代不同了,现在生活的成本太高,物价高就算了,工资还提不上去,现在的年轻人自己养自己尚且不容易,如果再养家养孩子的话,生活质量将直线下跌,甚至揭不开锅。”开路语速快了起来。我没有接话。

“幺爷,现在的世道,看似大家日子过得红火了,实则大家内心像被火烧一样焦躁。”开路说。

“难道外面世界的人内心里还没有我这个三五天才吃得起一顿肉的老头安稳?哈哈!”我打趣到。开路苦笑一下,没有作声,我看他陷入了思索。

“开路啊,现在社会好,挣钱门路多,我要是再年轻一点,我也想跟着大家出去挣钱,在家里起早贪黑一年下来挣不下几个子儿。”我诉起自己的苦来。

“幺爷,我的硕导曾训斥说咱们农村人穷是因为懒,我内心一直很受伤。她说她比别人多上几节课就能多赚点课时费,比别人努力做科研就能多拿项目。我从小看着你勤勤恳恳一辈子,土地当父母供,牲口当子女养,可日子还是在队末。”开路激动起来,眼眶有些湿。

“孩子,别难过!你导师的勤奋收到了回报,所以得出穷是因为懒的原因,我们老农民勤奋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所以难以接受这个说法,站位不同看到的问题自然也不同。别人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站位更清晰,你应该能够看到病根在哪里。”我安慰开路。

“有的人努力就能让生活发生质的变化,有的人努力却只能生存。这是为什么?因为有的努力是值钱的,而有的努力是便宜货。打个比方:同样是玉米,研发培育出来的玉米种子价格昂贵,我们拿这昂贵的种子种出来的玉米却只能卖一块多钱的价。”开路眼睛认真地盯着我不停地点着头。

“谁不想做研发玉米种的人?可这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本质是什么呢?”我问。

“本质?本质是定价以及谁来定价!”开路说。

“开路,就冲你这句话,你这书没白读。”我给开路竖起了大拇指。

“你想啊,大到整个世界,小到一个国家,正常情况来说,资源总和是相对恒定的,有人占有的多了,就会有人占有得少。再者,资源占有多的人再次获取资源肯定要比资源占有少的人容易得多,时间一长,就会出现有的努力很值钱,有的努力很廉价。说白了就是富人越富穷人越穷,贫富差距会越拉越大。”

“幺爷,想不到你比文化人还有文化!”开路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幺爷,你有想过如何才能实现共同富裕吗?就是让大家一起富起来!”开路说。

“这可把我难住了,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会这般贫苦了。”我笑着说。

“共同富裕?富人会把钱分给穷人一起过日子吗?如果你是富人你会不会?”我收起笑脸问开路。

“我…我不是富人,我不知道。”开路摇摇头面露惭愧地说。

“凡事要看本质,看透本质了可能就有答案了。”我说。开路会意地点点头。

“幺爷,虽然现在粮食价格很便宜,在家种粮食赚不到什么钱,但是我觉得楼上有吃的,就算没钱心里也不会慌。”开路说。

“话倒是这么说,可你看村里还有几个人种庄稼,你会回来跟幺爷我一起种吗?”我笑道。

“幺爷,我心里愿意,但是我不甘心也还放不下这个面子,到时候人家会说堂堂一个大学生还回来当农民,我怕我承受不住十里八乡的流言蜚语。”开路眼睛有些迷离。

“开路,记住一句话:不管粮价成什么样子,人的肚子永远是需要粮食来填饱的,断粮就得饿肚子。”我说。开路咬紧牙关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起身告别回家,我手提水烟筒跟在他身后,说了一些叮嘱他照顾好自己的话。

“你这个人的长处就是心态好,就算天塌下来好似山真能顶着似的,我多么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泰然处世。”开路消失在了灯光渐暗的乡村小道上。

“歪角,昨晚我和开路聊的就这些,你老实说你有没有听见?”我问歪角。歪角站着不动,一股粗大的尿液从歪角的肚皮下垂直地击洒在地上,很快就冲出了一个小坑。我回头张望一眼才发现地已经犁完。

“歪角,你赶快胡乱啃一会,回去再给你拌草料,我去快速割一背篓猪菜咱就回家,要不然家里崽子们饿得慌!”我把歪角牵到荒坡上,将牛绳跨在它背上,免得它踩到。

初春的太阳渐渐靠向西边的山头,山体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微风时不时拂过大山的每一寸肌肤,一切生命的孕育都在等待着苏醒爆发。我一边拾割猪菜一边把从枯草丛里跳出来的蚂蚱塞进蚂蚱兜,毕竟歪角和猪都尝到了春天的鲜了,要是冷落了鸡鸭,他们肯定会怨我的。

“哞!”歪角向着我的方向叫了一声。我看着颜色逐渐加深的天际,是时候回家了。

“来了,歪角!”

                                守村牛

“唠叨鬼,我就扒拉两嘴嘛!老幺这老头子话老多了,总爱唠叨个没完,憋了一个多月才能出门,草木都冒新芽了怎不叫牛流口水嘛!”老幺着实有些扫兴。

“老幺,那你说我是人还是牛呢?”我回头瞅了老幺一眼,他柔和的目光笑眯眯地望着我,嘴上说着话,手上却没有动作。

“我本来是不生气的,倒是给你说来气了。说我吃的时候占大头,你专吃玉米面还可怜了?要不是我没有发脾气的习惯,要不然让你尝尝我这对歪角的厉害。”听老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压根就不想理他。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我自己肚子不争气,每次草少粮多我肚子就容易气胀。记得有一次村里人还笑话老幺:老幺个憨包,一头牛喂得像个孩子,殊不知草少不通便,玉米粒吃多了牛肚子肯定胀嘛。”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就不怨老幺的话了。

“呼噜……说大黄就说大黄吧,怎么话锋一转又回到我身上了。看你爬坡辛苦,你抓我尾巴我都在卖力拉你了,你真会损牛!”为了表达我的不满,我大呼一鼻子粗气。

“当然揪心嘛,你以为牛就没肝没肺吗?大黄死得那么凄惨悲凉。”要是我会说人话,我直接怼出来了。

“啪!”老幺从我身上把牛虻打落,他狠狠地用脚将牛虻挤碎,我心里的气一下子又散了。

“我们动物也是有情感的呀,大黄的死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你们人类更多的是只关注到你们同类,留守儿童、空巢老人等等,你们是体会不到一只留守狗的心境的。”我一边爬着坡一边在心里回应老幺的话。

“大黄尽管死得可怜,但那也是没办法的。留守儿童问题、空巢老人问题人们都解决不了,更何况一条留守狗呢?这是社会发展的趋势,是一种社会问题,个人很难逆转。人类现在不是流传一句话:‘放下砖头养不起家,扛起砖头就没有家’。说句实在话,这是个没有家的时代,大伙都在忙于奔命。以前有家是因为人们可以在家养家,现在养家的人在四处流浪,家像个没有爹娘的孩子,空守村落,孤苦无依。家在哪里呢?”我一路思索着。

我拖着老幺爬了一个长坡,翻过两个山拗口,终于来到了地里。新春的阳光洒在睡眼惺忪的大地上,泥土里冒着些许的白汽,泥土的气息从鼻孔钻进我的肺部,舒畅极了。我用力地挑着地边的斜坡,飞溅的泥土和断裂开来顺势裹挟在我头上的枯藤让我愈加兴奋,我挑得更用力了。

“呼……”我还没有尽兴老幺就给我架上了犁,有点窝火。“生来是牛命,没有办法了,能不犁地嘛,吃的还要指望老幺呢。”我一边自顾自地自我安慰,一边拖着犁听从老幺的指挥往前走,老幺在我身后惬意地吹起了调子。

“老幺的万能骂牛句又来了,好似作为牛干活就不能排泄似的。”我一边畅快地撒尿一边在心里暗怼老幺。撒完尿,我扭头瞥了老幺一眼,示意他继续干活。

“叫救命还是报丧?肚子饿了叫的吧!”我嘀咕着。老幺就祖荣的事问起我来,可我怎么知道当时祖荣的牛是叫什么呢,尽管我也是牛,但是我不在场呀。我想,不管是救命还是报丧,人类都不会了解这样的信息,叫饿才最合乎常理。

老幺还是觉得祖荣死后应该把他的牛杀了祭给他,而不是卖了买头牛娃来敷衍了事。尽管老幺爱唠叨,但是不得不说老幺还是个有良心有孝心的人嘞。然而,祖荣的儿子们却把祖荣的死当成了一项早该完成的任务,等不及他老人家一命呜呼,儿子们好各自讨生活了。

“养儿防老就是个屁!要我老牛看,村里还真没人活得有你老幺透彻潇洒嘞。你看看有几家子女分得出精力来顾他们的老人?很多人不是不想顾,是他就顾不了。所以,有儿女也不要太高兴,没儿女也不用太伤心!”我为老幺和祖荣的聊天话题作最后总结。

老幺说着说着,不自主地把话题又引到了他身上来了,话语里流露出一丝悲观,脸上不自然地褶了一下,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死了我给你陪葬嘛,老幺,我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岁,共死的勇气我还是有的。”我想安慰老幺。说实话,老幺死后我肯定也活不成了,因为叫饿不会有用了,我会被饿死在牛圈里的。

“村里就剩老幺和我两个人了,不对,是两头牛。也不对,是……算了,是人是牛不重要了。总之,他死了我得跟着陪葬。”老幺的悲观情绪感染了我,好在老幺接连而来的开导又让我豁然开朗。

“天哪会塌下来嘛,死都不怕还怕天塌?”我有些自负地认为老幺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还没有我这头不到十岁的老牛看得透彻。老幺继续自顾自地讲述关于开路的事情,我伸长了脖子从地头边扫了两嘴老巴茅草叶,甘甜的活草味使得我的唾液快速地分泌。

“你俩昨晚的对话我全部都听在耳朵里了,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还听懂了,可我不是说不了人话嘛!”听着老幺不着边际的话,我在心里反问道。这下好了,老幺又要复盘起来了,我的耳廓又得遭罪了。

“你这个人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可以关心开路别的,为什么偏偏就提媳妇的事呢?”我想质问老幺。幸好老幺真心的关切没有造成尴尬的局面,开路这年轻人人好心善,脑子转得快,说话也把握得恰到好处。

老幺认真地复盘,我却没有心思听,因为我的脑海里放映起了老幺的人生历程:

老幺因他在家排行最末而得名,他的爸妈生了他们兄弟姊妹七人,四个哥哥两个姐姐。由于老幺妈妈怀他的时候喝过堕胎药,导致他脑子发育出了问题,出生后憨厚老实的他一直被大家欺负和取笑。

老幺十岁和十四岁的时候,他的爸妈接连病逝。爸妈走后,聪明的哥哥们为了不受这个憨包弟弟拖累,四个已成家的哥哥纷纷分家独立出去,家产也被他们瓜分殆尽,只分给老幺一间废弃的茅草牛圈当作栖身之所,最后迫于邻里的舆论压力才又分了一条狗给老幺。年少的老幺不争不闹,地不够他就去开荒,房子太破他就一点一点修补,缺家具就一样一样置办,没家禽就一只一只养。他总能按照自己的方式过自己的日子,恍如他与大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似的,面对别人的嘲笑和指手画脚他都不以计较。

老幺成年之后,曾有人劝他好好找个老婆传宗接代,老幺只是笑笑,别人甚至用一些粗俗的话语讲述男女之事以挑起他对女人的兴趣,他却像个阅人无数的老年嫖客一样对老婆毫不好奇,总是在自己的生活里循规蹈矩。随着年纪慢慢大起来,大家不再跟老幺开黄腔,也不再寄希望于突然某天老幺身边多了个幺婶或是幺奶,老幺在自己的生活里也更加地如鱼得水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老幺的头发被岁月的冰霜渐渐染得花白,他成了村里的长者。近十多年来,人们纷纷走出村子到外面去打工,外出人数一年比一年多,村里房门紧闭的数量也逐年攀升,只有种庄稼的田地一年比一年少。人们外出后,很多家里的事不能再亲力亲为,有事就找憨包的老幺帮忙,老幺总能给他们一五一十地处理清楚,即使是一些往日欺负和嘲笑过老幺的人,老幺仍然一视同仁地给予帮助。

“歪角,昨晚我和开路聊的就这些,你老实说你有没有听见?”老幺突然变换的语气把我从思索中拉了回来。我一定神,地已经犁完了,久憋的尿泡一下子松懈下来,冒着热气的尿液有力地冲刷着泥土。

“终于可以好好尝尝春天的鲜了。”我有些兴奋。老幺把我脖子上的牛轭卸下,引我到荒坡上来。一些冬天未死透的茅草已经恢复了生命力,绿色渐渐浓了起来,荒草丛根部齐刷刷探满了嫩黄色的尖头,臭屁藤已经生长出半米长了,我一边用舌头收割着春天的恩赐,一边时不时关注着老幺的位置。

不一会,夕阳被阴影慢慢赶上山腰,猫头鹰冷冷地叫了几声,该回家了。

“哞!”

傍晚的山间小道上,夕阳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山顶上,微风从山拗口处吹过来,拂过老幺的耳梢,拂过歪角的驼峰,拂过山间的一草一木,像极了一位母亲温柔的双手拂过孩子的脸庞。纺织娘看着渐暗的天色放声歌唱,蝈蝈也附和起来,天地间显得更安静了,一人一牛慢慢消失在了山村里。

守村人和守村牛相依为伴一起走过了近十个年头,他们无比熟悉着对方,他们对话,他们打闹,他们互相关心,他们相依相偎。他们早已远离人世间而去——冷漠逐渐战胜温暖,金钱逐渐战胜情义,奸猾逐渐战胜实诚。

或许,是人世间远离他们而去……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人世间又绕着地球的圆周与他们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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