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早上四点起来读书,准确地说,是读存在手机里的鲁迅先生的两篇文章:《病后杂谈》和《病后杂谈之余》,以及一封信:《致曹聚仁》(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为什么读这两文一信?只因为打开手机后,保存昨夜新建的一份文件时,见几个文件夹名称有些不整齐,于是强迫症发作,重命名了两个文件夹,又顺手将没有分类保存的文件移入相应的文件夹,因此看到了这两篇文章一封信,忽然就想读一读。
然而经过前述一番折腾后,手指刷屏变得有些艰难,读完两文一信时已经接近六点。这时感觉肢体活力增加了许多。于是吃药、运动、洗漱、着装,皆不慌不忙地完成。然后吃了太太备好的早餐,约八点十分精神抖擞地出门坐车。
在办公室所在地附近下了公交车后,健步如飞地走进办公楼,看见只有一名后勤人员比我早到,甚为满意。上班期间状态挺好,与昨日恰成对比。昨天夜里睡得并不算好,早上起来后状态也不太好,今日为什么像打了鸡血似的?我想了想,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今天办公室比较清静;二、今天早上读了鲁迅的文章。
何其芳说,鲁迅先生的文章“沉郁地解剖着黑暗,却能够给予你以勇气和希望,想做事情”。——至哉此言!
(二)
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开篇即云:
“生一点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这里有两个必要条件:一要病是小病,并非什么霍乱吐泻,黑死病,或脑膜炎之类;二要至少手头有一点现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饿一天。
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
我第一次读这篇文章,应是三十年前。三十年来,记不清多少次重读此文,只记得每次读到这两段文字和紧接其后的描绘“才子吐血”的文字,感受到的是幽默、有趣、辛辣、爽快!使我暂时忘记了文章主体部分及后续文章《病后杂谈之余》,通过揭露历史的黑暗阴惨、统治者的凶残猥亵、文人士大夫的自欺欺人粉饰黑暗,给读者带来的沉痛刺心......
关于生病是一种福气,我也曾经亲身感受。十年前在珠海的一家医院住院,做了一个小手术。手术后躺在病床上,用手机写了一篇“病中杂谈”,题目就是《幸福》;文章所谈的话题严肃而沉重,笔调却是活泼而轻松。记得写作时并没有想到鲁迅先生的《病后杂谈》,恰恰证明了《病后杂谈》对我的影响之深......
如今再读《病后杂谈》,前列诸种感受——幽默、有趣、辛辣、爽快、沉痛、刺心之外,又增加了一种新的感受:酸楚。当我再次读到鲁迅先生细致描述医生为其看病,以及他认真盘算日常生活开支这两段文字,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感涌上心头,那就是酸楚!伟大如鲁迅,连一点生病的福气也不能安心享受,怎能不令读者心酸!
尤其当这位读者身患不治之症,接近鲁迅先生写作此文时的年龄,像鲁迅先生一样“流落”在特大城市的时候......
(三)
鲁迅先生是伟大的文学家,也是伟大的思想家;鲁迅先生不是历史学家,但特别提倡读史,且卓具史识。鲁迅先生读史,特别偏爱“野史”。鲁迅先生的历史观和读史趣味,也对我影响至深。
鲁迅先生《病后杂谈》及《病后杂谈之余》两文,实质是是用文学笔法写作的历史随笔。在《病后杂谈》的结尾,鲁迅先生写道:
“我在写着这些的时候,病是要算已经好了的了,用不着写遗书。但我想在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记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联做得好而已。
现在的意见,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但是要认真,用点工夫,标点不要错。”
此前一年,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致曹聚仁》一信中,鲁迅先生较为集中地阐明了他的历史观:
“中国学问,待从新整理者甚多,即如历史,就该另编一部。古人告诉我们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实唐室大有胡气,明则无赖儿郎,此种物件,都须褫其华衮,示人本相,庶青年不再乌烟瘴气,莫名其妙。其他如社会史,艺术史,赌博史,娼妓史,文祸史......都未有人著手。然而又怎能著手?居今之世,纵使在决堤灌水,飞机掷弹范围之外,也难得数年粮食,一屋图书。我数年前,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先从作长编入手,但即此长编,已成难事,剪取欤,无此许多书,赴图书馆抄录欤,上海就没有图书馆,即有之,一人无此精力与时光,请书记又有欠薪之惧,所以直到现在,还是空谈。现在做人,似乎只能随时随手做点有益于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损人之事,又不能,则做些损人利己之事。只有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对的,如强盗之放火是也。”
更早一些时候,在写作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的《这个与那个》一文的第一题“读经与读史”中,鲁迅先生这样写道:
“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哼线装书。倘其咿唔日久,对于旧书有些上瘾了,那么,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
(中略)
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
可见偏爱并提倡读“野史”,以“野史”破“正史”之歪曲粉饰,重编中国历史,是鲁迅先生长期的主张,并贯彻在鲁迅先生的写作中。
受鲁迅先生文章的影响,我购置的历史类书籍,除拥有全部“正史”,还搜集了各类“野史”一百余种;鲁迅先生所想望的一屋图书,庶几达成。然而以我的才力,青壮时读完即无可能,更不消说其他种种;何况如今连翻书的体力都需要积蓄了。思之黯然......
(2021.08.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