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奇妙在于你不知道将会遇见什么人,然后开启一段什么样的旅程,就好像抛向空中的硬币,你或许深陷恐惧,但也可能纵享欢愉,最后的结果五五开。
这一趟,我很幸运的掷到了正面。
离开中山,坐上广州到家的火车,做好了一个人,7小时枯燥旅程的准备。
一个穿着条纹衬衫,戴着一副方框眼镜,满脸笑意的大叔和他心情不太美丽的妻子,坐在我旁边。他说着一口广东一带的方言,我揣测,他们应该是到昆明做生意的商人。
语言上的差异,还有对方沉稳内敛、不善言辞的样子,再加上一点对“尴尬”的敬畏,我选择浇灭交谈的勇气,盯着什么也没有的手机屏幕发呆。
嘈嘈的车厢里,唯独我们这排座位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们保持着陌生人该有默契,各自低头玩手机,或抬头看白云苍狗,不言不语。
车开到广西,耳朵里是五月天的《有些事现在不做 一辈子都不会做了》——
想象着你的孙子 孙女
充满光的瞳孔
正等着你开口 等着你说
你最光辉的一次传说
……
一遍遍重复的撩人歌词、窗外飞奔的蓝天,青草,旷野,填满脑子。
我抬起手机,贴着厚厚的玻璃窗,把苍茫大地和辽阔天空缝合在一起的景象一股脑塞到手机里;渺小得像积木的城市也塞到手机里,希望以后可以说出一段“最光辉的一次传说”。
拍得正欢,大叔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在身后响起:“呵呵,小兄弟,你很喜欢水阿?”
“啊!?”
我愣了一下,搜寻着窗外,大叔说的水。果然,绿色稻田的尽头,发现一条蜿蜒的清流。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搪塞了一句:“喔,呵呵——是的”。
“你是百色的,还是广南的?”
我吃了一惊。
毕竟广南县,并不属于人尽皆知的胜地范畴。
“我是广南的。大叔哪里人?在我们县城工作?”
“呵呵,刚才你打电话的时候,说话的口音听出来的。我听懂了七八分”
刚才是发小给我打的电话,我们用的是壮语,他能听懂,还可以推断出我是广南的,这下好奇心取代了沉默。
经过了解之后,我知道他不属于广东,而是广西百色的,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壮族汉子。
我们开始聊起来。
“这边土地平整开阔,水稻比较多,得益于远处流淌的河流。河流两岸的郊区都居住着壮族,而城镇里大都是汉族人”他以一个当地导游的身份,向我介绍道。
我点点头应和。有水的地方就有壮族。
“我不知道,为什么壮族不去城镇住呢,城镇不是更好吗,而且广西这边还是壮族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如果壮族的祖先们想要占据最发达的土地应该不成问题吧,为什么他们选择郊区不选城镇呢?”我疑惑的问道。
“呵呵,中国古代一直是以农业为主,我们的祖先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占据了河流两岸的土地,便于种植水稻等等的农作物嘛。代代相传,大家都在守护河流两岸的土地,也就形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不徐不急的说道。
后来,我们聊到“百色”这个地名的由来。原来,“百色”在字面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像“派对”一类词语是用中文将英文直接音译过来一样,“百色”其实是用“白话”把壮语音译过来的,它的壮语意思是“说话、洗衣服”的地方。
(“百”:口;“色”:洗)
他说,以前,妇女们都喜欢在村头的河边洗衣服、聊天,大家就把这个地方叫做“百色”,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官方认可的市级壮语音译地名。
我们聊起广南壮族和百色壮族的异同。
语言上,除了语调的差异外,广南壮族和百色壮族差异很小,完全能够进行语言上的直接交流。
血脉传承上,广南壮族由于所生活的环境中有着苗族、彝族、瑶族、汉族等许多其他民族,所以民族之间的通婚现象比起百色壮族更加普遍一些。 如大叔所说,百色方圆二三十多公里几乎没有其他民族,对于交通不便的过去来说,还谈什么和其他民族联姻?
建筑上,广南壮族和百色壮族都住吊脚楼,并且人都住在吊脚楼上层,有“上尊下卑”的说法。
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壮族以农业为主,饲养水牛等体型比较大的牲畜。一般把牛和其他牲畜关在楼下,人住在上面。 广南和百色壮族喜欢住第二层,还有一个原因,百色是云南和广西分界线,靠近云南,气候湿热,地面潮气比较重,住在一楼的话容易得病。 壮族的祖先们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就设计出了吊脚楼这样既能关牲畜,又可以住人的建筑。
(普通的吊脚楼,居住条件比较恶劣,已经被逐渐取代)
提到建筑,大叔又科普了一下,百色高山汉族和壮族的关系。
百色高山汉族和百色壮族不同,他们住在一楼,火塘也放在一楼。
(火塘是吊脚楼,或者说西南各民族楼房的标配。把火塘搬到哪,家就在哪。我们广南的壮族在搬火塘上,还会举行一个比较繁杂的仪式。现在,这样的仪式感消退了好多,不过,火塘在大家心里的位置依旧不减)。
据大叔说,明代末年,全国战乱纷争不缀,一部分汉族在受某些势力的追杀下,逃到了百色的高山上,并和当地土司约定,只是暂住于此。 他们把火塘设置在一楼,其要表明的态度是:你看,我们的火塘在一楼,随时可以搬家,我们随时都会走,只是暂时借住而已。等到战乱结束,我们马上就回故乡。
接着,我们聊到土司这个“土皇帝”,聊到土司制度的体系,聊到它在百色壮族,或者说在中国历史中,所发挥的作用……
落日余晖撒进窗来,和我们一路飞奔,穿梭在山川河流之间,掠过野草花香,在稻田中勇进,在人海里疾行。
最后,趁着时间还等人,我们一起唏嘘遗落的文化、逐渐被世人摒弃的古老语言,也为身上奔腾的血脉自豪、鼓掌。我和他约定,我的孩子,一定说的是壮语。
快要干涸的文明之河,永远不会枯竭,因为还有那么一群人的身上流淌着炙热的古老的血液,他们会让故事继续,让语言流转,让文明延续。我就是那群人!
火车缓缓驶进车站,皮肤黝黑,带着眼镜的大叔下车了,我还得继续!
火车迎着那一轮火红轰隆,一座座高山成了残影,旅程又开始了。
不同的是,它不再五五开,虽然遥远,却有了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