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又开。
1
每当梧桐花香飘来,一双温柔的手便会轻轻翻开微黄的书页,一个清灵悠远的声音便会把那些已经远去却清晰如昨的曾经,一字一句,娓娓吟诵……
我出生在城市。一直以来,却坚定的认定豫北乡村姥姥家为故乡,坚定的眷恋着那一片多石少水的土地。那个小小的村庄里小小的院落,无数次出现在梦里。
那时,梧桐花开,姥姥总不忘把那些花儿收集在一起,晒干了,收藏起来。等到寒假里,我和弟弟回到姥姥家时,姥姥就把珍藏的花儿拿出来,剁碎了,配上肉,包成包子给我们吃。那包裹着姥姥无限怜爱之心的美味,在寒冷的冬天里,闪烁着盈盈的暖暖的光。
在狭长的过道中间,就是姥姥家的院门。小小的院子里,住着大姥姥家,姥姥家、三姥姥家。一棵石榴树下有一个红薯窖;一棵枣树下有一个鸡窝和一个凉凉的石台;厨房门口有一个石磨盘是我们的饭桌。
暑假里的夜晚,我在院子里表演幼儿园学来的舞蹈,教表弟表妹唱儿歌,坐等姥姥把大家吃剩的西瓜瓤削下来作为额外的美味分发给我们;然后在灰砖地上铺一张油毡,躺下来仰望着星河听姥姥讲故事,在姥姥的芭蕉扇呼闪呼闪中就睡着了。等到夜色凉如水,就会迷迷糊糊被姥姥拽起来回到屋里……
古人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其实,月哪有阴晴圆缺?变幻的只不过是世间的人来人往。那片多石少水的土地,那片星斗闪烁的夜空,又何曾改变过呢。那些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永远闪耀在明暗之间,它会一直告诉你,自己曾经从哪里来,但永远不会告诉你应该到哪里去。
2
多年以后,我的女儿半岁可以出远门时,我抱着她顶着三伏天的烈日急匆匆回到这片土地。那么着急,那么迫切。因为那时,姥姥的背已经弯成90度;因为那时,姥姥一双缠起的小脚已经撑不稳自己的身躯;因为那时,姥姥时而清楚时而糊涂早已认不得几个亲人。
我抱着女儿坐在姥姥身边。姥姥问:她叫个啥名呀?我说:叫畅畅。姥姥眯起眼睛笑起来:嗯,唱唱好!唱唱跳跳!我听了,也跟着姥姥笑。而我,真的无法确定姥姥能清晰的明白我是谁,“唱唱”又是谁。
那段时间,白天里姥姥总爱一个人靠坐在墙边,默然无语。我想,她一定正穿行在自己未曾远离的故乡里,找寻故乡的山坡,故乡的田野,故乡的老屋,也一定在找寻那住在老屋里的故人和自己。
那段时间,半夜里姥姥总是不睡觉要闯出门出来转悠。看到我屋里隐隐的灯光,姥姥蹒跚着来敲门,嘴里含糊不清在说些什么。怕惊扰到“唱唱”睡觉,跟在身边的妈妈把姥姥拉走了。而此刻的我忽然在想,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开门?为什么不让姥姥进屋来?姥姥一定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当我们追忆那些逝去的日子,那些日子的幸福美好宛若天堂。然而,我们心中的天堂又何止在失去的岁月里,天堂也在那些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里。我们爱过去,爱将来,却唯独容易忽略了当下。
3
去年冬日,村里与姥姥同辈的最后一位老人----我的三姥姥去世,我和妈妈一起回到故乡。一直被我视为标志物的入村的大门洞,已经由多年前的破败转为杳无踪迹,以至于连妈妈都无法确认姥姥家早已搬至村外马路边的大门,车子一直驶过了100多米,才恍然大悟又折了回来。
停满在街边的一辆辆小汽车,也在傲然宣告着旧时光的没落与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小时候洗衣的那个大水塘早已没有了水,将水取而代之的,是满坑的土石。村子里几乎成为一个空壳,仅有零星几户人家在村里老屋如梦幻一般存在着。
由于两边的土房倒塌,通往姥姥家老宅的那个过道已不再狭长,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通往后街的门和院墙也已消失无踪。老宅里只住着大舅和大舅妈老两口,院落倒显得空旷敞亮了许多。枣树没有了,鸡窝也没有了;石榴树没有了,地窖还在,只是一个空洞;厨房没有了,石磨盘还在,只是已经变得那么低那么低,低得无法再当饭桌来用……
《追故乡的人》作者熊培云说,故乡是一个时空概念,其最迷人处,当不在于空间,而在于时间。故乡可以被理解为“已经逝去的家乡”。你能回到曾经的空间,却无法回到曾经的时间。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
在时光的流逝与历史的变迁中,故乡正在变成一个回不去的地方。而对故乡的亲人、山水、荒野、麦田的眷恋,又让故乡成为根植于灵魂深处一个永远走不出的地方。故乡,已演变为一个精神上的坐标,是一个灵魂上的依靠。
故乡如点,人生如线。灵魂有多少种形状,故乡就有多少种形状。“我爱这个地理与人情上的存在,但我希望自己不再因为日夜思念它而忘记丰富的世界。我希望将故乡拓展为我所热爱的一切。我相信我的故乡,就是我走过的道路。”熊培云这样说。
我们来自虚空,又身处无穷。我不希望自己沉迷于在空间上寻找过去,我愿意自己能够在时间上寻找未来。是的,我也这样想。
可是,姥姥,姥姥,梧桐花又开了,您是不是也闻到那股子香甜了呢?姥姥,姥姥,梧桐花又开了,您在天堂里一定不会忘记收集那些花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