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字|失禁的往事

1

我十岁之前生活在一座小城,这座城小到似乎只有东西两头,东头有一条江,西头有一座山,蹬着自行车用不了多久就可以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这座城有多小呢?只有一座百货大楼,所有的人都相互认识,有些人在西边长大,到东边定居,被层层叠叠的山围起来。

我住在有一片巨大场心的工厂的二楼,这是彼时我认为相当优越的住所。首先这是一幢小镇里难得的楼房,爬上镂空的楼梯,二楼长长的走道上,面前是像一个大操场般的空地,一楼是巨大的仓库,偶有货车进出,工人就在楼下忙着卸货装载。

我时常站在阳台的正中央,眼光可以穿过整个空地,直抵对面低矮的小产房的屋顶,我观察着空地上行走着的每一个人,感觉自己可以了解他们,洞察他们,观测他们,甚至可以决定他们的移动。我坐在二楼放眼望去,甚至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在玩超级俄罗斯方块,下面的每个人都是我的游戏设定,只要我愿意,可以操纵任何一场。

2

实际上,我八岁之前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好过。因为超级玩家的背后总有个更厉害的角色。

而她,常在空地对面低矮的厂房里。

人生的地位并不以位置来决定,这个道理,我很多年前就懂。

3

我的记忆模糊到难以掌握这个跋扈的女人的思想动态,她行为之诡异,情绪之不稳很难用只言片语来形容。她带我逛街,买了甘蔗回来觉得好吃异常,非要拉着我再去买上一捆再罢休;她在对面的厂房里工作劳累,回到我所在的二楼会异常暴躁;她不在乎我发不发烧,是否有烫伤,她必定认我不可能病死过去;不知道她在对面担任什么角色,但是只要她在的二楼,就没有我说话的权力;她限制我鄙视我污蔑我,在我懵懂之际打压我;她本该和我如此亲近,但又似乎如此遥远。

我们的二楼的房间里,挂着她得意的照片。

我常常会问自己,这个人是谁,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

4

我不知道每个人在临近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在阳台上俯瞰厌倦后回到房间里,看到她挂在墙上自己的得意照片时,我常常会伤心落泪,并且几次想从二楼跳到我的大操场上。

5

我自然没有那样的勇气,我想也许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读懂她,或者战胜她。

6

有一天早上,我闹肚子,那个年代的小镇还没有抽水马桶,我们用一件叫痰盂的东西解决排泄物,如果不在家里解决,我需要从全钢铁结构的楼梯下楼,走到场心的一半,右拐进去一条小路,后面是荒草路围起来的公厕。

说到镂空的钢铁结构的楼梯,就是那种你在没有完全踏入二楼的平台之前,可以穿过稀疏的结构一眼望到底的简易楼梯,也就是说,你上楼的时候,能看到自己与地面的距离越来越远,随时会一脚踏空,下坠到地面血肉模糊,而下楼的时候,感觉能随时卡在楼梯上,一条腿卡在钢筋粗大的缝隙中,我就如此悬空在楼梯上,这样操场上所有我指挥的游戏中的人物都会失去秩序,他们会在围观我,而无一能搭救我。

所以如果这事情发生,谁人用什么方法搭救我,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

所以,每一次下楼我都把心放在嗓子眼,一边让自己每一脚都踏稳之外,我还要那些被风水日晒布满了铁锈的钢筋会不会忽然断裂,彻底逐我出局。

7

以至于这天早上,我刚爬下我看起来高耸入云的二楼,刚转入右边的小道,还没有转弯看到公厕的大门时,我竟然憋不住了。

我回到大操场的边沿,站在我自己的棋盘上,冲着二楼此时代替我超级玩家地位的她,面露难色,我说,拉裤子上了。

8

我就这样带着一身的污秽站在楼下,仰视她,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

在二楼的时候,她可以把我从阳台的左端打到右端,几次我都担心我会被扔到镂空楼梯上,挂在半空中。

现在她在二楼,我在一楼,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的格局要怎么收场。

我想我得远离她,让她扔个盆给我,我去公厕里自己解决。

9

我在这之前的时刻都冷静地像个成年人。

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我总是如此深思熟虑。

10

可是这一天有些意外,她这一天特别像温柔的母亲,她让我爬到楼上去,把洗澡盆放在了二楼阳台的正中央,支起浴罩,烧水,把脏的衣裤让我扔地上,把澡盆里的水弄得热热的,粉红色的浴罩里装满了蒸汽。

这是我第一次在二楼正中央,这么完美的位置上以如此出凡脱俗的方式占据着。

11

这天的早晨的阳光是我八岁那年最灿烂的一天,我在这个阳台上被打过、骂过、哭过、寂寞过、期盼过、孤立无援过、百无聊赖过,从来没有想过用这样的方式打开我的长长的走廊一般的阳台。

我很少看到她笑,这一天她好像格外的开心。

她不仅给我洗澡,还和楼下我的那些游戏人物打招呼,拉家常,让我已然无心调度那些俄罗斯方块了。

12

我在八九岁的时候,还没有学会和我的母亲相处,还没有理解她的难处,没有读懂她的脆弱,没有数清她的过往,没有达成我们的共识。

虽然后来我又花了近乎十年多年的时间来学习和她相爱,但是这一天,是我寂寥的8岁长夜的一道幸福的光,把我从无数个被伤害的日日夜夜的边缘拉扯回来。

13

此后,我开始慢慢认识到她是我的母亲,并且,再也没有失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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