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要结束了。风里头已经悄悄地蒙上了一层凉意,院里的枣树的叶尖也染上了一丝金黄。一阵夏风吹过,摇着枣树的叶子,房子里传出一阵咳嗽,我扑棱几下翅膀,飞到窗前的树梢上。
我是一只夏蝉,这里是我生活了七年的小院。
窗里的床上坐着一个长发及腰的瘦削的少女。她正喝着药,乌黑一碗药似乎很苦,可她喝起来却是一脸轻松。而站在旁边的妇人却神色忧虑,嘴里不断念叨着“喝完就好了“。等女孩喝完药,妇人拿着碗小心翼翼地合上门,房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这个女孩是院主人的孙女刘鹂。她似乎是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坐在床上望着院里面的枣树发呆。她的眼睛总是装着一潭死水,像看不到尽头的深渊。不过经常隔三差五有人来探望她,有时是一群人,有时是三四个女孩,有时只有一个男孩。每当这些人来看她的时候,她总会露出鲜少的笑,甚至神色飞扬。可当人一走,合上门后,房间又归于沉寂时,她的眼睛又灰暗下去了。我总觉得我们很像,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孤独,像黑暗的宇宙里两颗发出同样信号的孤独星球。
哗一一推窗声打断了我的神思,不知何时,刘鹂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她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一双杏眼里面只有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她无神地望着枣树,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道:“奇怪了,都快立秋了,怎么一点蝉鸣都没听见…”听到这句话我心头一紧,差点抓不紧树干。是啊,我从出生起都没听过蝉鸣,亦没有兄弟姐妹陪在旁边,一直以来都好像是一个人沉睡在地下,一个人熬过黑暗,最后,再一个人爬出黑暗,除了在泥土之上一直有着一个声音萦绕着,虽然我不能回应,但心里却有了丝慰藉一一起码我不是一个人。哗一一她要关窗了,这时我心里徒生个念头,飞进去,飞进去,也许我能与她作伴,如果不能,至少我能给她唱一首歌。我振起翅膀,在她将窗关上的那一刹冲了进去。
我停在窗前的书桌上,刘鹂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盯着我,她对我的到来没有一丝惊异,依旧是那双装着死水的眼眸。我顿了一下,鼓起勇气但有些语无伦次的开口:“你好啊,今天天气真好。”刘鹂的脸上终于显出不一样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语调平静:“嗯,天气真好。”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我又小心翼翼地说。
“好。”
我热烈地唱起歌来,唱着藏在春天泥里的故事,唱着夏风吹向远方的旋律,这是一首生命的歌。在我唱歌的时候,楼下厨房里正在炖汤的妇人微微愣神,喃喃自语:“好久没听见蝉叫了……”
因为这一次唱歌,我和刘鹂好像成了朋友。每天朝露未晞时,我会特意飞去小院附近的山林里,和那的山雀聊聊天,再学学新的歌,最后迎着八九点钟还带着凉意的阳光,飞到刘鹂的窗前,“铛铛铛”地敲窗户叫她起床,然后将装了一肚子的新奇事讲给她听。等到黄昏落幕,我又回到窗前的枣树枝上。
不过她总是默而不语地听着我说,深黑的眼眸望进去依旧是死水一潭。但我还是依旧兴高采烈地同她说着,哪怕她有时候没在听。
直到一个雨夜。
雨夜的那天早上,之前经常来看她的男孩又来看她了。那时我正说得起劲,刘鹂也难得认真的听着。突然,窗外有人喊她,我看见刘鹂本如潭水般的眼睛就像被忽然丢入了石子般激起水花,波光粼粼。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露出那样惊喜的表情,很快,房间的门开了,一个捧着一大捧新鲜的香水百合的男孩走了进来,香郁的气味一下子溢满了整个房间。看见刘鹂,男孩笑了起来,欣喜地说:“刘鹂,我来看你了。”刘鹂眼睛发亮地望着他,我看着这副情景,便知趣地飞走了。
我停在窗前的枣树枝上,但是看着刘鹂和那个男孩谈笑正欢的样子,我转过身,朝着山林的方向飞去。
山雀们的座谈会还没有结束,我凑过去,停在叶子上听着它们说。
“你们知道吗?我们这可有着一位山神呢!”
“哦?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
“我听说啊,那个山神叫归朝,她住的地方绿草如茵,流水潺潺,还有着一个亭子,有仙雾缭绕。”
“我还听说有人去过呢!”
山雀们一直叽叽喳喳地聊着,但我也只是听得进几句,心里依旧想着小院。刘鹂和那个男孩会聊些什么呢?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那么高兴呢。我心里乱乱的,想来想去,我迎着变
凉的风又飞回了小院。
我停在窗外的枣树枝上,风里隐隐的寒气围绕着我,好像是无形中的套索将我束缚一样,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寒气了,于是便悄悄地飞进房间,当我停在书桌上时,怡巧听到了他们谈话的收尾。
“我听说八月的时候愿城的花谷特别美,明年暑假我们一起去看看吧!”男孩温柔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算了吧,明年,明年太久了。”说到这,刘鹂的眼睛忽然暗下去。
“不会的!很快就到了的。”男孩的声音忽然变得急切起来。
刘鹂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她说:“你知道的,我的病······”
“别想那么多!”男孩打断她,认真地说,“只要按时吃药,好好休息,病很快就会好的。”
“好了,天色不好了,你该回家了”,刘鹂转过头,生硬地说。
男孩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刘鹂良久,才缓缓离开房间。他把房间的门轻轻合上的时候,天上哗地下起了大雨。我看见刘鹂脸色苍白,眼睛里似乎晃动着泪水,她飞快地下了床,关上灯,跑到窗前。我吓了一跳,小声地“哎”了一声,她死死地盯着窗外,短促地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我也跟着望向了窗外。
过了一会,一把被人撑开的伞出现在院子里,它停在了枣树下,男孩的脸露了出来,他望着刘鹂房间的窗户,良久,才转过身,在渐大的雨声中,走进了雨幕里。
“啪嗒。”一滴热泪打在桌上,我回过神一看,刘鹂哭了。
“你怎么了?“我问道。
“没事。“刘鹂哽咽的声音有些发哑。”只是想到了一点伤心事。
“你可以跟我说说。”我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样子像第一次和她说话时那样。
刘鹂沉默起来,我屏声静气,心突突的跳着。过了一会,她才开口。
“夏蝉,你知道吗,我快死了。”
她刚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猝不及防。
“我从小就得了一种血液病…刚开始还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但这几年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她苍白地笑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我妈总说,喝完药就会好了,但我已经喝了三年了。今天来看我的男孩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们以前经常在枣树边玩,什么好玩的事都会跟枣树说一遍,直到后面他搬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和枣树继续说,到现在,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枣树再也没机会听我瞎扯了。”
听到这,我心里动了一下,在我一个人沉睡在黑暗里的时候,萦绕在泥土之上、一直陪着我的声音,原来是刘鹂的。
“他还想要带我去花谷,这怎么可能呢,即便他们都说病会好的,但我的病我心里清楚,也许,我还能多活几个月,也或许我在明天就会死去。我觉得死亡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我的父母却竭力阻止这件事发生,我的朋友也舍不得我离开,他们都在拼命挽留我我,我也舍不得他们,我就想活着。”
刘鹂说完这些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泪痕依旧清晰可见,她脸上有着倾诉秘密后的如释重负的解脱,也有着直面死亡的平静,静如潭水的眼睛再也没激起那么波光粼粼水光。
我沉默着,我之前就觉得,我和刘鹂是一样的沉默着,一样的孤独。但现在看来,我们又有一些不一样,她有疼爱她的父母,有关心她的同学,也有一个想要带她去感受世间美好风光的男孩。
而这些我都没有。
莫名地,我的心空落落起来,好像有一个急风呼啸的空洞,不断地往里面刮着虚无的风。但,刘鹂现在可是一个人面对死神啊。心里骤然开朗,我似乎听到了自己心灵深处的心声。我要陪着她,陪着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雨变大了,雨滴打在叶子上发出好听的声音,我跟着她一样望着窗外,看着慵懒的乌云压低天空,豆大的雨滴打在窗户上,枣叶在雨中摇晃。
我轻声说:“刘鹂,我会陪着你的。”
雨夜过后,刘鹂的话多了起来,我依旧像之前一样,朝露未晞时到处搜刮趣事,又迎着太阳飞回窗前,也会精心准备首新歌,好像和之前没差别,只不过天越来越冷了,让我愈发振翅难行以及对刘鹂竭力回避死亡这个话题。哪怕是到她的最后一刻,我都会陪她,让她开开心心地度过命中的每天
哎,夏蝉,我明天生日了!“愈发虚弱的刘鹂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活力,“没想到吧,我生日那天刚好立秋。”
“好棒哦!”我露岀欢喜的样子,转了几个圈,“我得赶紧找找灵感,准备唱一首新歌在明天送给你!”说完,我就飞快地飞出窗去。
窗外很冷,风已经完全凉透,枣树的叶子似乎也被这入秋的天气所影响,低低地垂着头,叶尖染着一点金黄。我忍不住颤栗了一下,停在一楼客厅的窗帘上。客厅里是刘鹂的母亲和刚刚来检查刘鹂身体的医生。
“医生,我女儿…刘鹂母亲声音发哑,头发里闪着银光,女儿的病让她看上去苍老了几分,眉间的皱纹藏着不知多少的忧愁。
“不敢相瞒。”医生轻咳了一下,沉重地说,“好的话,也许能活到后天……请节哀。”
听到这,我心里震了一下,没再听下去,胡乱地飞走了。为什么死亡来得这么快…我心里头乱糟糟的,到处乱飞。明明才到立秋啊,为什么她就要离开了?
不知不觉,我飞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这里绿草如茵,水声潺潺,淡淡的薄雾缭绕着,薄雾里四季的花都竞相开放,绽放着生命独有的灿烂,石桌上放着一盏清茶,一盘棋,四下无人宛如仙境。
我看着这副景象,忽然想起山雀曾同说过刘鹂家小院附近的山上,有一处人间仙境,那住着一位叫归朝的山神。看来便是这了。不知道山神能不能救救刘鹂。我暗暗想,不管能不能,我都试一下。
“小蝉,你到这来干嘛?”亭子那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不知何时,亭子那里多了个人,他穿着玄色长衫,头发束起,眉间一点朱砂红,气质出尘。那人大概就是山神了吧,我这样想,鼓起勇气飞过去,恳切地说:“山神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是那个刘鹂的事吧。”归朝挑挑眉,手里翻着一卷书,轻抿一口杯里的茶。“生死有命,死是无可避免的。”
我感觉自己的心沉落下来,没有希望了吗?
归朝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下去,“但是呢,也并非没有办法。”
我心里扬起一丝希望,认真地听着。
“蝉从古时便赋予了永生和复活的寓意,想要刘鹂活着,你得拿自己的命来换。”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死亡于我是一件小事。我从出生起便无牵无挂,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唯一的羁绊,大概也就只有刘鹂吧。我只有一个小心愿——陪着她。我不希望她死。
“立秋之时,她的生日,你的死期。”
听见这句话,我感觉自己身上似乎被注入了无限深寒,把体内的热气全吞没了。再回过神时,我已经在枣树上了。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我的翅膀上似乎结了冰霜一样,但我依旧努力飞回刘鹂房间里。
刘鹂睡得比往常都早,我来到她的床前,瘦削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刘鹂。”我小心翼翼地喊出她的名字。
“嗯。”刘鹂用力睁开疲惫的双眼,虚弱的声音微不可间,“你来了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我又小心翼翼地说。
“好。”她的回答让我想到第一次为她唱歌的时候,但这次却是最后一次了。唱起来时,我感觉声音发哑,几乎不能出声,但我依旧竭尽全力地唱着,越到后身子也愈发变冷,声音开始发虚,这是死亡的感觉吗?但我依旧没有停下,一直唱着。当我闭上眼的那一刻,我看见刘鹂眼角泪光闪闪。
这我便知足了。
刘鹂一觉醒来就到了立秋。这天的阳光出奇的好,明晃晃的阳光把房间照得发亮。她坐起来的时候感觉和往常不一样。骨头深处不痛了,脸上也有了一些血色。
这似乎是件好事。她这样想,看了看墙上的钟一一八点半。
嗯,夏蝉快要来敲窗户了,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
九点、十点、十一点。她等了快一上午,可夏蝉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刘鹂心里莫名失落起来,那就只好先告诉父母了。她掀开被子,脚尖点到地上,寒冷的触感由脚尖传至大脑,她猛地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晚上的一个梦。
梦里头,她好像坠入了深寒的大海,很冷也很黑。她一直坠落着,忽然听见夏蝉喊了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地应着,后来,夏蝉唱起了它的歌,这时,她便感觉身体开始由冷变暖,自己好像被什么拉扯着,不断上升,周遭也渐渐亮起来,夏蝉的歌声越来越小,但她却感觉越来越暖。直到快浮出水面那一刻,她忽然听见夏蝉说了一句:“刘鹂,我会陪着你的。”睁眼,便到了早上。
想到这,刘鹂莫名的难过起来,身体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可心却空落落的。鬼使神差的,她翻开枕头,看见下面放着一个夏蝉的石雕。
“啪嗒。”滚烫的泪水打在了石雕身上。后来,医生来检查时惊讶地发现刘鹂的病全好了,父母也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同学们都来看望她,兴奋地期待她回学校读书的那一天。
这一切似乎都想着美好的方向走着。但只有刘鹂知道,这些快乐的背后,她失去了什么。
从此,少了一位天天为她唱歌的夏蝉,少了一份孤独时的默默陪伴。
暑假,刘鹂和男孩去了愿城的花谷,她看着花谷里绚烂的花在阳光下灿烂绽放,她双手捧着夏蝉的石雕,轻声说:“这次,换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