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外传——责者任也
早长莺飞季节,南方总是最先露出盎然春意的地方。此时正是金历285年,中原南端,陈国国都唐宛城内,人来客往,寻常百姓的日子依旧平静祥和。虽说陈国在诸侯之中算不得实力雄厚,但地理优势也让他们能勉强过得上偏安一隅的太平日子。
穿过黑洞洞的城门,鳞次栉比的店铺与整洁的街面便展现在眼前,作为前朝虞帝唯一一支幸存苗裔,陈国的历史远比那些中原大国要悠久许多。此处的大小建筑也颇具前朝遗风,与中原诸国略有不同,屋子普遍偏高,且屋角更是既细又长,向空中延展了许多,这是明显区别于中原矮平瓦房的地方。陈国宫殿之后,还有一个颇为高大的祭坛,老者往往向后生晚辈们解释,这祭坛前朝便有了,是祖先们为了更好地接触上天,聆听上天的旨意而建造的。
陈国与前朝一样,信奉天帝鬼神,在他们眼中,一切未知的都是值得敬畏的。在他们看来,中原霸主与各路诸侯,敬上天,畏天子的行径,实在缺乏虔诚之心,他们相信这种舍弃神灵的行为,必将得到应有的报应。
不过神灵并没有如他们预想的那样,对这些不虔诚的人做出惩罚,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原烽烟四起,陈国国力日渐消沉,北面诸侯动不动便南下打个秋风,今天占个城,明日夺个邑,饱受欺辱的陈国人自己也逐渐摒弃了对信仰的虔诚,更多的人还是希望回到最初那种简单平静的生活。陈国王族也放弃了常年族内通婚的传统,转而与中原诸国联姻,以寻求在乱世中获得一席生存之地。
城中百姓依旧低头忙碌,丝毫未曾注意到此时有一群衣着华贵的队伍已穿过唐宛城门,踱步在这城中大道上。队伍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细眼长眉,骑着一匹骏马,坐骑是一匹通体白色的骏马,毛发干净亮丽,竟毫无杂色,让不少爱马人看得也不由羡慕。那年轻人身着一袭精致礼服,袖口和衣领处绣着猛兽暗纹,针脚细腻,腰间挎着一把外型别致的青铜短刀,如此打扮,霸气之中更是增添几分英武之气。他后面跟着一队年轻人,个个一身戎装,英姿挺拔,魁梧至极。这样的队伍若是走在中原诸侯的城中,必会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过这里是陈国,百姓对于这种“北佬”乏有兴趣,更多的人则认为这不过是北方诸侯再一次在陈国地界上的耀武扬威罢了。为首的那名年轻人倒也不在意陈国百姓的无视,他看着唐宛拥挤忙碌的街道,眼中时时透出新奇之感,不由叹道,“这南国的风光果然非同一般啊。”
“特使谬赞。”身边一位陈国随行官员模样的人迎上前去,“南方蕞尔小国,如何与中原大国相比。”
“不同既是不同,石大人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虽说前朝之事如过眼烟云,弹指百年已过,但这陈国实在当得起‘虞帝后人’的名号啊。八百年前虞帝扫除蛮族,归我中原安宁,此乃不世之功,后人虽不肖,但我等不能忘记,若无虞帝,恐我中原早已是蛮荒之地了。”
“是、是。”石大人一时语塞,不知说何为好,看了一眼,宫门将近,“特使,前面便是宫门,就在此处下马吧。”
这一行人便是徐国派来陈国迎亲的使团,为首的年轻人名叫刘石溪,是徐国新君灵仁的挚友。虽说刘石溪是黑玉剑客的一员,但他却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徐国新君,两人言语投机,互引为知己,相约携手共成大事,此次他正是主动提出前来陈国为好友迎亲。
远远便望见宫门上硕大的玄鸟图案,这是陈国王族的徽记,这个古老的国家,始终未曾忘记先祖曾经的辉煌,将虞帝的军队徽记作为自己家族的象征。刘石溪不禁暗想,能历经战火亡国磨难生存下来固然可贵,若是沉溺于先祖功勋不思进取,怕是也难在这乱世残喘。
下马缴械后,宫内舍人佝偻着身子,碎步向前缓缓引路,一行人跟随着来到大殿前。引路舍人示意通传,几经通报后,刘石溪这才来到了陈国大殿之上。
殿内玉石高柱撑起屋檐,踩上那白玉地砖,丝丝寒意不知从何处冒起。大殿深处,只见暗白玉质宝座上,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窝在其中,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而陈国尚白,在白色服饰映衬之下,那老者更是显得毫无生气。刘石溪一步上前,按照外邦使臣之礼,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国书,“徐国迎亲使者刘石溪参见陈国国君。”
殿内分外寂静,陈国众臣均一声不吭。刘石溪抬首,只见一旁立着面无表情的侍者,伸出双手意欲捧过国书,他便将国书交予那人。侍者接过国书,面朝国君双膝跪地,高举国书,奋力喊道,“代徐国使者拜见圣君——”
刘石溪一脸错愕,侍者却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弯腰拾阶而上,跪在国君身边呈上国书。
瞥了一眼侍者呈上的国书,陈国国君并没有翻看,整个朝堂依旧寂静无声的样子。跪在那里的刘石溪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但又不能无礼地抬头直视陈国国君,只有心中不住暗骂。
“徐国使者,请起。”许久,陈国国君终于开口了,他那苍老声音在整个大殿久久回荡。“联姻一事,有利两国,辛苦特使了。石大夫,先安排代舍让特使住下。”
“君上,”刘石溪上前一步,“外臣有一事不明。”
“特使请说。”
“不知公主何时可以启程随我等回徐国?”陈国向来办事拖拖拉拉,原本少有疑议的联姻硬是讨论了整整一年。看着陈国国君不紧不慢的样子,刘石溪明白,他若不问,此事恐又会生变,联姻陈国,有利于巩固他兄长的新君之位,不可拖延。他直接问出,虽有些失礼,但也是情非得已。
“联姻之事,利陈利徐,自然是越快越好。特使看,何时启程为妥?”陈国国君语调依旧不紧不慢,又将问题抛还给了他。
“外臣以为,如今万事具备,旬日为妥,不知君上意下如何?”刘石溪抿了抿嘴,直言答案,生性直爽如他,耐心早已被眼前这位国君和整个死气沉沉的陈国给彻底耗尽。不过他内心也明白,其实陈国王族内部对于公主与他国国君联姻,也颇有异议,愈早启程愈为妥当。
回到陈国安排的代舍,向侍从交代一番后关上了门,刘石溪才将这一身别扭的衣服褪去。舒活舒活筋骨,他长出一口气,骂道,“什么劳什子陈国,若不是为了兄长,我才不会干呢,这狗屁鬼话说得我浑身难受。”他挠了挠脖子,想起方才一路上看到的街景,正欲推门出去,转念又一想,若是从正门出去,怕是身后又会跟着一大票人,太不自在了。看了看一旁的包袱,他从中选了一件暗色布衣,转眼间便换上了。他推开一扇窗,俯身张望窗下,只见此处正是一个僻静的小巷,左右四见无人,便一手撑起窗栏,翻身飞出窗外。他在屋檐上走了几步后,飞身窜入另一条无人的小巷,站定了身子,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几个转身,这才来到了唐宛城的繁忙大街上。
与中原诸国不同,陈人重视商业,陈都街上除了一般商铺,两旁的贩夫走卒也甚多,随便找一块空地,放下肩上的扁担,席地而坐,便可做起交易,也不会有戍卫士卒前来驱赶。这街上的商品种类煞是丰富,吃喝玩乐,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走过几条街,便靠近了陈国宫殿正门,此处百姓明显少了很多。
见没啥可看,刘石溪略感扫兴,正欲打道回府,这时突然想起陈国宫殿后有一座硕大的祭坛,好奇心起,便想去看一看。问了几个路人,他才弄清楚去祭坛的路,不过还没来到祭坛,一路上占卜问卦之所便多了起来。他不禁摇了摇头,暗想,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神灵脚下,自然大家都依靠神灵赚钱。不一会儿,他又被那阵阵男男女女的放浪笑声给吸引了,看到门口匾额上的“宿灵”二字,他便明白了,陈国尚鬼神,往往会有一些女子作为“圣女”为信徒的“灵魂”提供“归宿”,说来“宿灵”,实则就是用献出自己肉体的方式,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升华”,再说白了就是与中原的妓院类似,区别在于,陈国的“圣女”是不收费的。刘石溪明白了之后,无奈一笑,好奇心起,便想入内细看一番。
“公子骨骼清奇,日后必能震动天下。”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刘石溪,他抬头一看,对方是个其貌不扬的干瘪老头,说话的语气与一般神棍无二,刘石溪无奈一笑,“借您吉言——”说着便想挣脱出手,转身离开。
“——不过,眼前有一大事,若能迈过去,日后定飞黄腾达。”老头显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否则,就有性命之忧。”
刘石溪看他认真的模样,心想下一句不会是,“请付钱币一二,破财免灾。”之类的话。不愿与其多做纠缠,他留下些许钱币,回道,“生死之事,本来无常,又有何忧?”看着这老头依旧一脸严肃的模样,刘石溪笑出声来,挥了挥手,向外走去。
祭坛高大,拾级而上,放眼望去,竟也望不见尽头。犹如人们对上天的猜想,天空可见,天际无尽。此处是国君祭天之所,戍卫森严,寻常百姓跪在祭坛之下,俯首祷告。远远看着那层层卫兵甲士,刘石溪叹了口气,沿着祭坛一侧的小道走去,又是几个飞身,来到一处,此处四下无人,想来也许是一般人都不能随意进入区域。
“以我之身,献于吾神,天佑吾国,万世永存。神佑父母,永远安康。”祭坛深处,一声幽幽的祈祷声从地宫里传出,此处实则是王亲贵戚的祷告之所。虽然刘石溪并不十分清楚,但此时看到地宫出口有一队随扈等着,想来地宫内的祷告之人必定身份不凡。
“殿下,这次离开,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两个年轻的女孩双双走出地宫,其中一人衣着精致,旁边的女孩却是一副侍女打扮,侍女继续道,“别的公主都能留在国内,为何就偏偏轮到殿下出嫁和亲呢?”说话间她一只手捏成拳头,忿忿地挥着。
“生于王族自然一切都不由己。姐姐们也是这样,只是大家的命运不同而已。”公主苦涩一笑,她长长的睫毛低了下来,遮住了眼睛,显然她在闭目思考,摇了摇头,向身后众人命令道,“你们都退下吧。”
见随扈行礼后,驻足不前,公主又叹了口气,道:“玲儿,随我走走吧。”
主仆二人沉默不语,在郊外的山头走了许久。周围寂静无声,唯余鸟兽蝉鸣,看着这片碧水青山,公主仰头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口道,“方才你说得不错,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但身为公主要以国家为重不是么?”
玲儿不知如何接话,公主接着便冷笑一声,“不过你不觉得可笑吗?离开陈国,联姻换和平。众卿振振有辞,其实谁不知道,联姻只能换取片刻宁静。下一次,陈国仍会面临兵临城下的局面。国家自身的衰败,主事的人只会用女子的身体去换回苟延残喘,太可笑了。”
公主有些激动,“父王,还有那些大臣们,那些男儿们却什么都做不了,一国若要靠一女子去挽回,这种国家也已烂到根了。公主,玲儿你错了,与其说我是个公主,不如说我是个礼品,连个人都算不上,用来维护这个国家最后一点脸面的礼品!连一般平民人家的女子都及不上……我……”说到这里,公主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倒在自己侍女的怀中,低声哭泣着,侍女玲儿手足无措,也只有轻拍她的后背安慰。
两个弱女子在这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哭作一团,毫无防备的样子,远处望着她俩的刘石溪叹息两人不经世事,不过同样又为公主方才的话所动,看她的模样也不过十五六岁,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孩,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公主享有常人无法享受的荣华富贵,自然要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责任使命。命运是公平的,又是不公平的。这句话对谁都是如此,平民女孩如此,王族公主亦是如此。
“可是,殿下就要离开陈国了,这事怕是难以挽回。”侍女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不怕,”公主昂起了头,不屑一笑,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精致匕首。小侍女玲儿看到匕首,吓了一跳,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别怕,大不了,胸前一刀了事。”说话间,她又拉起小侍女的手,眼中露出一种决绝,“玲儿,放心,现在还不到死的时候呢。”
刘石溪再次看到这位公主,已是旬日之后,迎亲使团离开陈国的那天。陈国尚白,公主今日却入乡随俗,随了夫家的习俗,穿上了徐国王族的红色华服。刘石溪看着公主一脸庄重地走向马车,与那日郊外的模样截然不同。
“在下徐国迎亲特使刘石溪,恭迎殿下。”刘石溪站在马车前,向她拱手行礼。随后用只有对方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殿下请留步。请您将匕首交出来。”
公主听到后半句,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恢复了镇静,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此去徐国路途遥远,辛苦特使一路护送。”
刘石溪脸上笑容不减,伸手一搭,看似要扶公主上车。眨眼间,掌内多了一把匕首。“殿下,这边请。”
“多谢特使。”公主认出他手中匕首,正是她贴身保管用于自戕,低声怒道,“大胆,快将东西还我。”
“殿下小心台阶。”刘石溪朗声提醒,随后又放低声音回道,“殿下若要自尽,又何必拘泥于一把匕首。”
“你——”公主转头怒视,只见对方依旧自信微笑,让她不由为之气结。
“殿下请上车。”对方依旧一副恭敬有礼的样子。
骑着马匹,迎亲使团出了唐宛城门。回首渐渐远去的城墙,刘石溪又想到了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心中也觉得有些莫名,但他也不太明白其中缘由,只是反复告诉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好好地完成迎亲任务。想到这里,他心情大好,看来这次任务甚是轻松,暗自得意之时,不由地策动胯下的白马也加快了步伐。这时他心里又开始回想方才那个问题。其实他也说不清制止她留刃自戕是为了完成迎亲的任务还是因为不忍看她如此年少便香消玉殒亦或是其他什么说不上的缘由。
“特使大人,公主有请。”离开唐宛半日后,公主贴身侍女亲自来找他。
“有劳。”
将他引至公主面前,侍女欠了欠身,意欲退下,刘石溪微微向她点头,“多谢玲儿姑娘。”
侍女离开,只剩两人相对。公主正襟危坐,昂首看着站在面前的他,“特使请坐。”
未待刘石溪坐下,公主冷笑了一声,“特使大人还真是神通广大,短短数面,却连我侍女的名字都能知晓。”
“那是自然,身为迎亲特使,理当如此。”听到刘石溪的回答,公主反而摇头苦笑。
“别装了,”公主伸手示意,“此处只有你我,说吧,如何知晓匕首一事。”
“公主终于向我问这个问题了。”放下戒备的刘石溪盘腿而坐,“殿下还记得,出行前一周的傍晚,殿下出了祭坛,和侍女玲儿在郊外的对话吗?”
公主转睛一想,笑出声来,“原来如此。我还当你有什么通天本领呢。”
“通天本领谈不上,但求公主不要责怪在下拿走您的匕首。”
公主瞥了他一眼,暗暗一笑,“你退下吧。”
就在刘石溪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样顺顺当当了结之时,哪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特使大人,今晚我要吃这条河里的鱼。”公主开始以各种理由差遣他做事,而且专挑他一个人使唤,对于别人代替他完成的工作,公主一概不买账。于是就在公主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下,堂堂一名黑玉剑客一会儿成了跑腿帮公主递送东西,一会儿又变成猎人林中打猎下河捕鱼,还要当一名伙夫为她准备膳食。似乎明白了作为特使的他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公主总会提出各种奇奇怪怪但又不出格的要求。而事实上,刘石溪的确也不好说什么。看到刘石溪跑东跑西、捉鱼捕兔的忙碌样子,联想到离开陈国时,他拿走她留以自戕的匕首,公主的心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愉快。
“这里,一条大的,快点啊、哎呀,鱼都游走了,笨死了你。”差遣还不算,这位公主殿下还要在一旁指手画脚,这也让刘石溪有点受不了,“哟,今天这鱼烤得有进步,这两天都焦得刚刚好。前两天就不像话了,都没烤熟……”
此时刘石溪抱着一柄剑,倚靠在一棵树下闭目养神,一声不吭。若不是自己亲自把她从陈国接出来的,他甚至怀疑这个公主是不是假冒的,那些精致美食她一概不吃,就是喜欢差遣她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上树抓个鸟,下河捞条鱼,实在是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刘大人,特使大人,本宫……”
对,还唠唠叨叨的,就像个小老太太,刘石溪暗暗骂道。
“唉,你啊——”似乎注意到刘石溪一声不吭,公主也没有了说下去的兴趣,只是呆呆看着他。
“你看着我干什么?”公主不说话了,刘石溪抬眼好奇地瞥了一眼公主,见她凝视自己,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公主咬了咬下唇,“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过分了?”她的语气里有些忐忑和迟疑。
“呵,”刘石溪刚想称赞她有自知之明,未及开口,抬头细看了她一眼,不禁哈哈大笑,没等公主问他笑什么,他就自顾自掏出帕子,替她擦去嘴角残渣,边擦边有些无奈地摇头,“你看看你像只小花猫一样。”
帕子轻轻拂过她的嘴角,手拿帕子之人依旧一脸专注,并没有正视她,继续认真为她擦拭脸上的污渍。公主双目却一直凝视他,之前居然没有发现眼前这个男子也甚是好看,细眼长眉,脸庞有棱有角,虽不似她的兄弟那般略显女相柔美,却也是一身英武之气。
他依旧小心翼翼为她擦拭嘴角,仿佛生怕碰疼她一样。看着他的模样,她心中不经意一动,自小到大,从未有人如此靠近又真切地替她擦汗抹脸。别人都敬她为公主,不敢冒犯,而平日侍女服侍,也多是战战噤噤,旁人那种自然不造作的关心,她从未感受过,更何况是对方还是名相貌英气的男子。
“算了算了,你这算是什么刁难,”收起帕子,刘石溪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看着远处天际,“不过是小女孩使性子而已。”
公主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你不是在故意掩饰吧?”漫步走上前去,“我知道,你一定很烦我很讨厌我。”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肯定,仿佛她说的那个人不是她自己。
刘石溪听着不由觉得好笑,转头看着她,“刚才说的就是实话,”叹了口气,“其实你这都算不上什么刁难了。我记得遇到师父之前,我过的日子才叫苦。我出身是普通的农家,一次战乱中,不知哪里来的匪人冲进了村子,烧杀抢掠,整个村子都被烧成了白地,我那时正巧去村外帮着家里采集食材,这才躲过了一劫,回到村子,看到的,只是残垣断壁和乡亲们烧焦破碎的尸体。随后就离开了那里。自那日起,一直在四处流浪,乞过食,逃过难,甚至还要在死人堆里找吃的,”他惨然一笑,“给别人当苦力,工头动不动就会一鞭子抽上来,还有好几次,我因为太累,倒在工地上,最后还被他们一鞭子抽醒。”
“后来呢?”公主听得很入神。
“所幸后来,认识了师父,师父带我去了黑玉庄,我也就成了黑玉剑客。”刘石溪觉得和一个女孩子说这种事似乎有些不妥,便适时结束了诉说。“难得公主殿下愿意听我诉说。”
她蓦地站起,“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
看这样子,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你认为我就是那种高高在上,以身份自居的人吗?”
“你的确和他们不一样,”他上前握住她捏紧的拳头,试图平复她的怒气,“至少,别的公主不会放着精致美食不吃,而像一只小馋猫一样吃我烤的鱼。”
两人相视,扑哧一笑,片刻,刘石溪尴尬地松开了方才紧握她的手,公主脸上也微微一红,许久不语。
初春季节,却又乍暖还寒。马车帘子被缓缓掀开,略微有些寒意的风吹在公主脸庞,她靠着窗框愣愣看着两侧飞驰而过的树木。
“哒哒哒——”一人一马从车旁过去。
看清来人的样子,公主喊道,“刘少侠——”
自那日交谈之后,两人关系倒也缓和不少,少了公主的刁难和无理要求,整个迎亲队伍赶路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我们到哪里了?”
听到公主的声音,刘石溪“驭——”收住缰绳,跟在马车边,“我们就要出陈国了,借道荆国,不日便可到达徐国了。你看,翻过那座山,便是荆国地界了。”
公主顺着刘石溪手指的方向望去,落日的余晖逐渐消失在山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休息一下,明天再赶路吧。”
“可是,这里——”
“——我知道,这里人烟稀少,就让我在陈国住最后一晚吧。”她无力倚靠回车厢,刘石溪明白她的心思,也就不做声了。
“殿下,喝水吧”侍女玲儿端上一瓢水,公主接过水,刚喝了两口,就远远望见刘石溪向自己走来。
侍女见趣退下,刘石溪抱剑站在一边,看着她。
“你看,故国一景一物,我这一去,也许再也见不到了。我恨。”她没有正视刘石溪,自顾自地默默说道。
“恨?你恨我?”
“恨你?怎么会?你只是在尽你的责任而已。”公主叹了口气,“我恨的是徐国,恨的是徐国国君,甚至恨我的父王母后,恨我生来就是这该死的公主。如果我不是公主,也许就能和心仪之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有心仪之人?”刘石溪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些落寞。
“不,没有,我注定了不会有,也不应该有,”公主深吸一口气,“甚至真心对待我的人都很少,你们看到的是公主高高在上的光鲜亮丽,我感受到的,却是高处不胜寒的冷漠与残酷,年迈的父王,阴晴不定的太子,还有那些觊觎储君之位的王族众公子。离开陈国看似对我而言是件幸事,何尝又不是刚离狼窝又入虎穴”。
她苦笑摇头,“只是从一个王族换到了另一个而已,没有差别的。对我来说,常人的一切都是可望不可即的。”
听及此处,刘石溪半蹲下身子,用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挂着的泪珠,“别这样,既然很少出来,那我们更要好好享受在外面的短暂时间不是吗?怎么样,要不要我再去下河捞鱼给你吃啊。”公主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好,把握当下。”
谁都不曾知晓,这竟会一语成谶,他两人竟再也没能踏上陈国的土地。
荆国原本就是个风景秀丽之地,离开陈国那晚,两人心结逐渐解开,一行人也就放慢脚步,边赏风景边赶路。
早春刚过,枝头绿芽冒出了头,不知名的鸟儿身披各色外衣穿梭其间,偶尔在树枝上歇个脚,吟唱几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与花儿的芬芳,让人身临其中,不由地神清气爽,更为贪婪地呼吸着,享受这大自然的恩赐。
公主在一棵老槐树下跪坐着,刘石溪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并不上前打扰,虽不是陈国人,但也对陈国的文化略知一二,心想此时,公主一定又在向一个他不知名的神灵祈求着什么。
“你一定对我们陈国不太了解。”起身后,公主看一眼刘石溪,说道。
刘石溪并不想多说什么,中原与南隅的隔阂早已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万物皆有灵。”公主看着树,说道,“我们有时候太自大,以为可以主宰万物。孰不知,我们自己也是被万物主宰。”她轻轻地抚着干枯的老槐树皮。
“不太懂,”刘石溪倒是很直接,其实在中原人的想法里,南隅陈国人永远是神秘莫测,还有传说陈国人会诡异法术,使得中原人对他们的看法越来越怪异。
“我知道,其实你们都认为我们陈国人是会巫术的是不是?陈国女子个个都是巫女。对不对?”公主想到这里,也扑哧一笑。她抓起刘石溪的一只手,让他触碰她刚才轻抚过的地方。“你可以感受到这寂静背后的生命,它也许不像我们这样充满活力,但你静下心来,一定可以感受到它的生命流淌。”
“所以你想说?”刘石溪似乎明白了一些。
“即使千年过后,你我都化作灰烬,眼前这些也化作虚无,但生命的延续是不会终止的。我们陈国敬仰万物、敬仰上天神灵。其实也能更好地看待自己的过去和将来。说来你可能不理解,现世对我来说只是过去的延续,通往未来的一条道路而已。儿时我无法理解这些,只是跟随母亲和姐姐们祈祷上天,可现在,我开始理解了这些先人流传下来的话所蕴含的意义。”公主转过头,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刘石溪,“你放心,我不会再自寻短见了。”虽然前面一大通话,刘石溪听得云山雾绕,但最后一句话,还是让他很高兴。
“你是说,万物都有生命?”刘石溪开始对公主所说的陈国神灵有了点好奇心。
……
抛开身份的芥蒂,两人倒也投缘,都是生性开朗之人。刘石溪并不像那些仆从那般,把她贡得高高在上,又敬而远之,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朋友,包容她,关心她,这反而让公主更为感动,又不知所措。日子一天天过去,迎亲队伍离徐国越来越近,残冬余寒渐渐褪去,阳光愈发明媚,只是这阳光的背后,阴霾也在日渐堆砌。
“刘少侠,黑玉剑客不应该是行侠仗义的嘛,你为何会替徐国迎亲?”公主不免好奇。
“也算我与灵仁兄长有缘,一次在郊外追寻一个恶霸时,无意间遇到了正在打猎的他,我斗不过那恶霸,兄长命令手下出手相助,我们这才合力将那恶霸擒住,那是我还不知他是徐王太子,不过我们甚为投机。徐王光薨逝,我们收到消息,说徐国部分公子想趁乱取位,我受师命前去相助,这才知道原来他便是徐国新君。徐国实力强盛,兄长又是不世之材,这乱世已有百年,终须有人来平定。我相信兄长一定有这个能力。我也愿意助一臂之力。”谈起徐王灵仁,刘石溪总是一脸仰慕与钦佩。
“乱世终须平定,而我等小国女子的牺牲便是这平定的代价。”
听到这句话,他感到心中一震,对兄长之志甚是推崇如他,从来未曾考虑过平定乱世的代价是什么,“行侠乱世,救民水火。锄强扶弱,弭兵止戈,天下大同。”师傅的教诲他从未忘却,他也认为,帮助徐国一统天下是救民于水火、弭兵止戈之举。可在实现这个天下大同过程中,那些被牺牲的人呢?他们也是小国弱民,他们就白白地为这个尚未实现的目标白白牺牲了吗?不,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目标一定会实现,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那为什么他还如此不安呢?他凭什么保证他所坚持的就一定是对的,他所坚持的就一定会成功呢?
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公主,不知何时她竟然已经睡了过去,面容极为安详。看着这个相貌秀丽的豆蔻少女,他心中更是不安,她不也同样是个牺牲者吗?他为公主盖上一件衣物,轻轻将她抱回马车中,心中却早已思绪万千。
荆国成为徐国附属不久,徐国便有了王位之争。荆国人虽说依旧年年进贡,但也逐渐生出轻慢之心。原本约好进入荆国后,便由荆国沿途接待,以保安全。为了使荆国安心,入荆后,石溪甚至还下令手下将兵器收起来。可是走入荆国官道已有数日,荆国队伍却始终不见。
这日离开驿站,迎亲使团走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多年战乱纷扰,纵使官道也寂静无人,偶有见到路边行人死后留下的枯骨残肢,也是被北风一扫而过,化作尘土。刘石溪看着这萧瑟景物,默不作声,回首望着那帘子紧闭的马车,叹了口气。
“站住——”道上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家伙,手里拿着那种用树枝削尖做成的利器。刘石溪眼神闪过一丝杀意,瞥了一眼他们的“武器”,心中不由暗笑自己,早知如此也就不收兵器了,“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为首的一个虬髯大汉,穿着一身破麻衣物,半敞着的胸部,吼道,“当然是想割点肉尝尝,你们听话,我们就不见血,不然的话,嘿嘿,看到爷爷手里的家伙没。”
“不自量力,”刘石溪笑了笑,勒住缰绳。他一个手势,一众护卫重新亮出暗藏的兵刃。一半护卫欺身上前,其余则手持兵刃,背贴马车,护住公主。这群匪贼见到华衣服侍的人马突然亮出兵刃,他们心中一惊,便作鸟兽散。不过他们一干人等怎有徐国护卫的好身手,不多久便被一一擒住,跪在刘石溪跟前。
“哪里人?”
“荆国西江。”听到这个回答,刘石溪不由错愕,西江据此千里之远,到这里要横跨整个荆国,不知这些人为何会来这里劫道。
“背井离乡千里之途,竟来这里劫道,荆国人果然很有志气啊。”
“你懂个屁,要是有出路,我们怎么会干这个行当,败给你们,不过是因为你们有更好的家伙罢了。”那个大汉不服气。
“怎么你想拿上武器,再打一遍?”刘石溪把玩着手中的飞刀,正眼都没瞧上一瞧那大汉。
“可能吗?”大汉抬起头,傲然地看着他,“死则死矣,何必废话。生逢乱世,你们这些大人们随意玩弄权力,今天是萧国,后日便是徐国,到头来,我们这些人,还不是如同这路边枯骨一般,灰飞烟灭。你又何必羞辱我们。”说罢,便咬舌自尽了。
“你——”那大汉求死心切,任刘石溪飞刀再快也拦不住。随即转眼间,这些盗匪又有七八个学那匪首的样子自尽了。原本想将这些人统统杀了以绝后患的刘石溪也为这一幕所震动,向手下挥了挥手,将其余人等放走。
正在刘石溪哀叹之时,身后马车传来了一句淡淡的话,“把这几位厚葬了吧。”他回头一看,公主已走出马车,“他们也算是条汉子。”
“殿下,你怎么——”刘石溪有些诧异。
“——物伤其类罢了,刘少侠,还是叫我盈夕吧。”公主看着还在呆望着她的刘石溪,“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刘石溪微微有些脸红,说道,“我只是想到那大汉说的话了。你们眼中的徐国到底是怎么样的?”
盈夕有些意外,旋即眼中露出一抹不经的笑意。“你要听真话?”
“自然真话。”
“恃强凌弱,蛮横之师,虎狼之国。”
“你——”
“哎——”盈夕指着刘石溪,故作认真地说道,“——是你要听真话的啊,堂堂黑玉剑客刘少侠,难道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
意欲发作的刘石溪被公主这一句话给顶了回去,无奈地摇头微笑。
深夜,众人睡意正浓,唯有刘石溪抱着佩剑,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白天种种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散。
生逢乱世……大人们……玩弄权力……到头来,我们这些人……如同这路边枯骨……灰飞烟灭……
死则死矣,何必羞辱我们……
徐国……恃强凌弱……蛮横……虎狼之国……
乱世终须平定……我等……牺牲……代价……
虎狼之国……不,难道之前做的全是错的?不行,兄长雄才伟略,我言而有信,一定会帮助他的。不对,那不是救民水火,那是助纣为虐。不,不能这样想。
他感到自己冷汗直流,二话不说,拿上佩剑走出驿站。拔剑出刃,奋力舞剑,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深,何以止戈,何为大同。“哐——”最后一招舞毕,他将那柄黑色麟纹剑直插土中,人却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咔嚓——”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他警惕地一转身,剑尖险些刺到来人,“啊——”对方轻轻叫了一声,石溪看清来人,吓得立马收了剑。“抱歉公主。”
“方才就见你神色不对,你怎么了?”盈夕拿起手绢,为他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我、”石溪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师父之教,兄长之志,孰对孰错,他心中激愤,忍不住双膝一软,轻轻一把抓住盈夕肩膀,伏在她的怀中,有些哽咽,“我错了。”
石溪的举动,却引得盈夕心中如小鹿乱撞一般,从未有年轻男子与她有如此亲密的接触,此时她更是感觉到石溪身上那种特有的男子气息,她身体一僵,低头将他紧紧搂入怀中,轻抚他的后脖,平息他的情绪,而他的头发却又总是不经意地擦到她的唇。看着对方那隐忍的模样,盈夕轻轻道,“想哭就哭吧。”
两人就这样跪在地上,相拥许久,之后又席地而坐,背靠树林,交谈至天明。
次日启程后,两人绝口不提昨夜之事,心中却都微微起了异样。刘石溪觉得昨夜虽是无意为之,但与公主如此亲密,于礼不合。不过他还是很感谢与公主的那一番彻夜畅谈,让他心中的郁闷烦扰散去不少。而公主却没想那么多,只盼对方与自己多多说话,但想到昨夜那一拥抱,不由脸上红霞翻飞,不敢看向对方。
在数日行程之后,一行人终于能在荆国北部一个城邑里歇脚。快进入徐国地界了,石溪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了,但对于徐王的疑虑却自那晚后与日俱增。
“大人。公主殿下一个人骑马出城去了,我们谁也拦不住。”侍卫长前来报告。这让刚放松下心情的刘石溪又绷紧起神经。
“什么?哪里出的城?”
“西门。”留下侍卫的原地回答声,刘石溪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独自一人坐在马背上,盈夕又不善骑术,她努力维持着自身的平衡,在一抖一抖的马背上,她似乎早已神游到天外去了。这两日总是时不时地用眼角窥视刘石溪,而当对方望向自己时,她又心虚地假装看向别处。当有人提到他时,她也会十分留意。她感觉自己一定是疯了,尤其是不久就要到达徐国了,怎么可以对一个不是未来夫君的男子念念不忘。
身为公主的她原本就不精于骑术,正在她对自己的心猿意马气愤不已之时,马儿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让马背上的她向侧一倒,眼见就要翻落下马,一旁疾驰而过的身影,伸出有力的臂膀,提起她的腰带,将她带到自己的马背上。
刚经历惊魂一刻,此时又躺在一个坚定的臂弯之中,这一起一落,让盈夕还来不及反应,抬头一看却发现救自己之人居然是那人。
“……谢谢你。”盈夕低头轻轻地说道。
“不客气。”盈夕觉得刘石溪总是对自己那么宽容。
“你怎么在这里的?”
“侍卫长一来报告,我就追出来了,结果看到你在这里漫步,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这么魂不守舍的,看到前面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也不知道避开,险些摔下去。”刘石溪搭着缰绳,低头看着怀里的她,“刚才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盈夕脸颊一红,说话也结结巴巴,“没、没什么呀。”
刘石溪笑了笑,一脸“不高兴说就算了”的表情,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望着远处。许久,他才开口,这一开口,却把盈夕给吓到了,“我想送你到徐国后,我们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什么?为什么?”
“——我要离开徐国了——”
“——不要离开我。”刘石溪话还没说完,盈夕已经紧紧抱住了他。刘石溪僵住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我们都有自己的路,我发现我走错了,需要改过来,你不要再走错了,会后悔的。”
“不到终点,你怎么知道你走错了?”
刘石溪不知道对方是否听得懂自己的弦外之音,继续道,“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已经觉得我之前的都错了。”
“那我呢?”盈夕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他。
“公主肩负陈徐两国的重任,不可儿戏。”
“啪——”公主一个耳光扇了上去,狠狠抓住刘石溪的衣襟。石溪压根就没想避闪,坦然受之。“你一个堂堂男子汉觉得自己的路走错了,可以改正,可以逃避。偏偏把这两国重任压在我这种弱女子肩上,让我坦然接受命运。我怎么听不懂这个道理?”
“我……”刘石溪无言以对。
“刘大人,刘少侠,看着我,告诉我啊!用你那些家国大事的话让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啊!”公主则越说越激动。
无法正视公主的质问,石溪眼神躲闪的看向一旁。似乎受不了灼灼目光的审视,石溪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公主,正想用臣子劝解的口吻回答她。却在凝视的那一刻,两人似乎都入了神,刘石溪更是被她那愤怒又痛苦的神情给深深吸引住了,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早在唐宛郊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已经被她不屈从命运的倔强所吸引了,一路上两人相谈甚欢,两颗心却也不经意间越靠越近。他慢慢松开一直握着缰绳的另一只手,马背上的两人紧紧相拥。
“带我走吧。”
“好。”
※※※
金历288年,荆国边城一家破旧茶舍下。这里人来车往,颇为热闹,相较前些年的兵荒马乱,这些年的荆徐两国边界看上去倒也相安无事。
“老板,来碗茶——”一个年轻人走进茶舍,“快点,急着赶路呢。”
“小伙子看上去挺精神的,这是要去哪里啊?”
“赶去临丘,人家正招募禁军呢。”
“那小伙儿得加把劲儿啊,当上徐国禁军,那可是有出息,风光无限啊。”老板坐在一旁,不由钦羡,“别像老哥哥我,在这个破国家,虚度光阴。徐国那可是中原霸主啊,连国君都要听他们的。又是南面陈国的盟友,听说国君还娶了个漂亮的陈国公主做王后呢。”一旁的茶客也纷纷表示赞同。
就在茶舍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个精干的身影已经将茶水食物包好,带上外面正等着的马车了。
“众人皆道徐国好,我言众人看不穿。”石溪提留着食物上了马车,嘴上还念念叨叨的。盈夕扑哧一笑,“你就少说两句。当初你不也是和他们一样嘛。”说着她调整了一下儿子的抱姿。
“青山让我来抱吧,你先吃些东西,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让你受累了,”看着自己买来的食物,石溪不免惭愧。
“有得必有失不是吗?想我在王宫生活十数载,却也不了解民间疾苦。”
“是啊,所以一开始你还将各种首饰送给一些百姓,比如你还记得,送一串手链给那个五六岁的农家女孩?”
“记得,也不知道那小乡村现在如何了,真羡慕他们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啊。”盈夕一脸羡慕的样子,“石溪,如果我当初不那么傻把一堆值钱首饰送出去,是不是我们现在会好些呢?”
“哪有那么多如果,再说,我们身边有再多的钱,也经不起我们这一路奔波所用啊。”身为丈夫的石溪劝解道。
“一路奔波也就算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小青山。他们一直不肯放过我们。我想,应该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石溪明白妻子所指,“唉,我只担心师父他……”看着妻子期盼的眼神,他也明白这是儿子最好的出路,只好点头同意了。
尽管师父对他已是失望之至,但在石溪数十日的恳求之下,他终于答应收留小青山。虽有万般不舍,但他与妻子都清楚,这是儿子最好的去处,因为他们明白追杀他们的人是永远不会放过他们的。这两年来,追杀力度越来越强。此时的徐王,已不是当初那个初登君位,根基不稳的国君了。这两年,他四处争霸,在一次次胜利中,不断巩固和加强了自己的权力。如今一声令下,徐国荆国更是对他惟命是从。
离开郑国的黑玉山谷,两人沿着代国官道向南驰去。路上风闻,陈国国君病重,思乡心切的盈夕正马不停蹄地向陈国唐宛赶去,希望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代国作为一个东南大国,一直以来与徐国分庭抗礼,虽说近年国势略有衰落,但毕竟家大业大。借道代国并不让刘石溪担心安全问题,谁曾想,就是这样的想法,最后终结了两人逃亡之路。
和往常不同,两人选择了城邑中仅有的逆旅住下了,连续数日的舟车劳顿和与爱子分别后止不住的思念,让两人身心俱疲,那夜他俩稍作收拾便歇下了。
最终的悲剧往往是由之前无数个失误汇聚而成的,当它来临之时已经无法改变。就在两人在屋内沉沉睡去时,追踪两人数日的几路人马在这里聚集了。
这是代南的小邑,又非特殊时节,宾舍中寄住的客人原本不应该很多。但今天却一反常态,伙计忙里忙外,向老板说道,“老板,今天还生意不错啊。”
“是啊,往年这个时候,哪有这么多人住店,不年不节的,还真是少见。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老板看着零零散散不断前来投宿的客人,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只可惜识字有限的他不懂“福兮祸所伏”的道理。
“盈夕,快起来,有点不对劲。”石溪推了推睡梦中的盈夕,后者听到他的下半句话后,便醒了一大半。
“怎么了?”
“有点不对劲儿,太安静了,之前你看见店堂里有多少人,现在一点声响都没有。”石溪压低声音解释道。说话间,他又附着门,听着外面一切响动。可是依旧听不到一点动静,眉头紧锁,示意妻子赶快收拾行李离开。“哒——哒——哒——”此时,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
“何人?”
“客官,我是掌柜。您的马车出了点问题,麻烦您来瞧一下。”
似乎感觉到掌柜声音中蕴含的一丝惊恐,屋内两人忧虑地对视一眼,石溪拍了拍妻子的手,径自去开门。
就在取下门闩的那一刻,三五普通百姓打扮的人闪身进屋,石溪还没反应过来,几片明晃晃的刀刃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石溪——”妻子的一声呼唤,引得他不由转过头去。只见此时窗子已破,不知从哪冒出的几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已将盈夕挟持住了。见此场景,刘石溪心中只有一句话:这天终于来了。
屋中所有人都不说话,但众人都可以听到一个稳健而有力的步伐声正逐级而上,由远及近。在朦胧的油灯灯光下,刘石溪终于看到来者的身影。
“兄长。”
为了追捕他们,徐王灵仁竟不惜亲入代国。看着两年未见的曾经挚友,刘石溪不由感慨万千,相较两年前,灵仁更显一份成熟,虽着褐衣,却难掩其身上的霸主之气。
就在石溪感慨之时,灵仁则一言不发的审视对方。许久,示意手下放开架在石溪脖子上的刀,这才开口问道,“好久不见,近来如何?”
“两年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灵仁听后微微一笑,石溪继续反问,“放下我脖子上的刀,不怕我会对你不利?”
“如果你要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呢。”说着他兀自找了个地方坐下,饶有兴趣的看着还被挟持着的盈夕。
“你就是陈国明夷公主?”盈夕一脸不屑地看向一边,不予理睬,灵仁也并不在意,“石溪,此事我一直秘而不发,今晚应该做个了结了。虽说我们曾是挚友,但此事太过重大。你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应该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不想问你原因,但你的结局在你为她——”灵仁特意指了指盈夕,“——做出选择时就已注定。”
“铁卫长——”灵仁命令道。
“——请兄长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刘石溪打断道。
“你说。”
“留我妻儿一命。”
“作为曾经的朋友,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后悔吗?”
刘石溪回望妻子,想着抉择之时的迷茫和过去那短暂而又自由的两年岁月,脸上露出最灿烂的笑容,“不后悔。”
“好、好。铁卫长,行刑吧。”
面无表情的侍卫手持半人高的长剑,站到跪在地上的刘石溪背后,双手持剑,剑尖对准右边锁骨,直插而下,大半剑刃埋于其中,旋即拔剑,滚烫的热血随着剑身喷涌而出。“石溪——”公主一声尖叫,随即眼前一黑,倒了下来。
“把那女人扔上车,这店里的其他人等不留一个活口,皆焚之。”徐王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盈夕终于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耳边响起一男子低沉的声音。“你醒了。”
看清楚说话那人后,她惊恐地望着对方。“是你?我丈夫呢?”
灵仁冷笑一声,“你如果说的是石溪,他死了。你如果说的是我,那我还活的好好的。”
“你想怎样?”
“该怎样就怎样。”
“休想。”
“你的青山已经满一岁了吧,你觉得他能活到几岁?”灵仁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看向盈夕,却把她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答应石溪留青山一命,你言而无信。”
“言而有信会亡国。更何况,我又没答应。”
“你,卑鄙。”盈夕叹了口气,“我跟你走,请你放过他。”
“穿上这件衣服吧。”见盈夕一脸疑惑,他补充了几句,“很眼熟对吧,是你的侍女玲儿新婚之夜顶替所穿。既然把你找到了,玲儿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昨夜我已下令,命她自尽。”
马车飞驰西去,自此盈夕便消失于世人视野,金历285年起,徐国在陈国的帮助下,稳定了对荆国的统治。随后徐王挥剑南下,直指不久前还是盟友的南方古国——陈国,这个古老的诸侯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荣耀与上天的庇护。一年时间,徐军势如破竹。次年秋季,便只剩国都唐宛一座孤城了。
※※※
坐镇军营的徐王此时正在和邹戈、淳于胥两位商讨陈国事宜,大臣纷纷建议如同对待荆国一般,留宗庙,立宗室公子为国君,将其变为徐国附庸。但经历荆国平乱之后,徐王灵仁却另有想法。
“启禀君上,国都传来喜讯,王后为君上诞下一名公主。”
“知道了,退下吧。两位卿家,能为寡人讲讲置县的具体事宜吗?”
……
“喜报,唐宛城破了。”
“好。严肃军纪,将陈国王族一并收监。”
……
“君上,”一名侍从迎上前去,在徐王耳边低语,“国都急报,王后在后宫梁上自缢而亡了。”徐王听罢,面不改色,微作思索,示意侍从退下,向下面众将下令,“随我入唐宛城。”
至此,南疆清宁。
徐王端坐于马背之上,带领麾下众人穿过唐宛城门。南国之都,昔日辉煌不再。举城举国,皆匍匐在地,臣服于己。
半日之内,三份消息。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中原霸主,心中却另是一番五味杂陈。
金历290年冬,陈国灭,破陈当日,徐王灵仁下令,尽诛陈氏宗室,灭陈氏宗庙,陈国故土置县处置。为人所不知的是,同一日,徐军铁卫收到一份秘密君谕,撤销一份特殊的追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