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乡的年轻干部们被派来湾头村搞征地工作,他们一进到这个闭塞落后的小村子,就一副沮丧的样子,工作做起来格外没劲头。正值春耕,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田间忙活,但唯独发运叔没有面朝黄土,他起走路来头扬的格外高,因为他是村里鲜有的知识分子,他以一个老党员的觉悟,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远见,早早的签订了征地协议,还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就是由他带着这些的乡镇干部到现场进行征地工作。
征地工作进行并不顺利,这些一辈子靠土吃土的农民,看到自己地里的庄稼就感到安心,看到细雨滋润庄稼就觉得快乐,征占土地给补偿款这种说法,在他们认为就是卖地。发运叔批评这种落后的思想,试图转变这些老农民的想法,他像一个真正的实干家一样,每天在村子里带着这些懒洋洋的乡镇干部跑东跑西,宣传新政策,传播新思想。村子里的人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完全不能想象半年前他自家还种着两亩地,他自己在村办砖瓦厂里默默无闻的烧着砖胚子。
湾头村的村支书和主任觉得这些干部都是大领导,都非常“辛苦”,作为他们的下属应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像中午给这些干部管午饭。
十一半了,乡干部们一改懒散的倦容,脚步急急的往湾头村大院赶,发运叔看他们走的快,对着众人说了句我先去看看饭准备的怎么样了,索性就在最前面跑起来,跑了一小会转头看后面竟没了人影。
张大娘把刚蒸熟的热腾腾的馒头装进小竹篮里面,还没等她把竹篮放到圆桌上,发运叔就急急忙忙的将竹篮接接了过去。
“张妈,你的手艺真是没的说,你看乡上的这些干部们都喜欢吃啊!”发运叔看到桌子中间的红烧肉难掩心里的喜悦。
“我的饭菜好不好吃,这还用你说?”张大妈没好气的说。
“知道是知道,但你总不能不让我夸你吧。”发运叔嘿嘿的笑着。
“每天都是第一个跑回来,其他人呢?”张大妈说。
“你不知道,这些人说是乡干部,其实还不如我呢,他们每天中午就等着吃你做的这一顿饭,我听说他们早上什么都不吃,就等着这一顿。”发运叔说话声音不大,却把“这一顿”语气压的极重,说完还心虚的朝院门望去。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你每天跑回来这么早,不是等着吃着一顿。”张大妈面露讥讽。
发运叔再没说什么,伸手抓了一块肥腻的红烧肉扔进了嘴里,还不忘吮一吮指甲里塞满黑泥的手指。村主任借来一张婚丧嫁娶是用的大圆桌,乡干部加发运叔一共11个人挤一挤刚好能坐下,圆桌不小发运叔够不到对面的菜,就把红烧肉提前往自己这边放了放。
“快快快,领导们坐下开饭。”发运叔一脸谄笑的招呼着乡干部们,但自己坐在凳子上屁股都没挪。
这些乡干部们赶紧坐下,等坐下之后,才发现桌上雪白的大馒头,他们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手,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洗一下。但没人起来,就拿着筷子捡菜吃,大家都在等。
“吃吃吃,别客气,领导们辛苦了!”发运叔伸手抓个馒头啃了一口,把桌上的红烧肉使劲往嘴里塞,馒头上五个黑手指很清晰的印了上去。发运叔又招呼乡干部吃馒头,自己的嘴却没一刻闲着,大家一看他这吃饭的德行,也顾不得手脏了,一人一个馒头拿起来,就着菜往嘴里猛塞,在这时候那种慵懒散漫氛围消失无踪,滞后的征拆工作迎来了一个小高潮,如果说午饭也是工作的一部分的话。
小高潮过后,只剩一桌的残羹冷炙,发运叔吃的余兴未了,把一大块白馒头按在菜汤里吸水,他细细品着菜汤饱满的馒头。沙街干部鄙夷的看着发运叔,疑心这老市侩刚才狼吞虎咽,没尝到菜味。
“噢!你们才吃的好,这么多菜,这大白馒头!我一年都吃不上两次”村里有名的不讲理冲进了院子,怒气冲冲的指着桌子惊叫道。
发运叔赶忙把手里的馒头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张桂香你喊撒毛,领导们工作如此细苦,吃顿饭怎么了?你喊喊什么喊?”发运叔尽量表现的理直气壮,说话间咀嚼吞咽一气呵成。
“我还没注意,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也在这吃好的,等着,我给你好好宣传宣传。”张桂香看到发运叔满嘴满手的油光更加的生气,蛮不讲理起来。听到这话,发运叔本想反驳,但无奈脸已经发红,从气势上弱了一大截,他舔了舔嘴唇,扶了扶眼镜,昂了昂脖子,稳了稳声音:“你有事说事,没事赶紧出去,领导们还得休息。”沙街的干部都比较淡定,也可能是想置身事外,他们没有说话,都定定的坐着,看着发运叔和张桂香。
张桂香这才想起,来村委会的目的,就没在午饭上继续纠缠。“你这个老坏怂,我掌柜的说,你不给我量自平地,只按住地亩册上的面积给补偿,你是在放屁!”张桂香又激动起来,说这些话,像是破口大骂。
沙街干部们终于不淡定了,有几个人已经起身进到小二楼的办公室里,剩三五个人还只盯着发运和张桂香。发运叔脸更加红了,甚至有些发白,嘴唇已经干皱起来,眼镜也一个劲往下窜,在鼻梁上怎么都站不住。他目光转向沙街干部,用一种请示的求助的目光,可他的目光接不上这些领导的目光,领导的目光躲闪着,他唯一能对上的就是张桂香气愤得像吃人的目光,以至于最后发运叔用一种似乎是哀求的目光寻找救命的良方,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坏怂,你是哑巴吗?平常跟狗一样挺会叫的,哑了吗?”张桂香是清楚发运叔脾气的,知道他是欺软怕硬墙头草,便越发猖狂起来,骂的越难听。
发运叔那可怜的知识分子的文明气质,被张桂香踩在脚下摩擦,他忽想起自己是党员,是群众的带头人,群众的榜样模范,便又找回一部分勇气。“上级部门有规定,自平地不予补偿,你说是不是小张领导。”发运叔想让领导进来解围,他知道自己搞不定这婆娘。
“唔”传来一声微小不可闻,含糊不清的支吾。发运叔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强有力的支持,这声支吾像在说“我不知道,我先跑了”,让发运叔内心升腾起的些许勇气,消散失尽。那边张桂香的嚣张气焰越发高涨,她用食指重重地剁着发运叔面前的空气,发运叔感觉头很难昂起,他也想逃离。“你当狗,都不是一条护主的好狗!”张桂香肆无忌惮的侮辱发运叔。
此刻,尊严尽失的发运叔,脸色已全然发白,点着头嘿嘿的笑着,他嘴角是咧开的,牙齿是龇住的,看得出是个笑但难看让人心疼。这个笑给人的感觉像是拔了毛的兔子,看得出是个兔子,但全身的血肉都漏了出来,不加遮掩扭曲丑陋,难看至极。
发运叔没了尊严还在乎什么?他发起狠来:“张桂香,是谁让你乱平国家土地的?你家分了多少地,心里没数吗?还要自平地,你要你母亲的脚后跟!滚吧!”
“啪!”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发运叔只感觉脑子里嗡嗡地响,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和耳朵,发运叔毫无防备,被这一巴掌给彻底打蒙了。他这一辈字本本分分,秉着对上阿谀奉承,对下连哄带骗的战略方针,安安稳稳的活到了50岁,生平第一次挨巴掌,这一巴掌煽的他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