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稿一篇。
菲兹杰拉德在故事的最后写道:于是,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流而上,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往昔岁月。盖茨比揣着梦想,近乎偏执的奔命,“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风花雪月,浮云生死,终于还是梦想碎灭,人殒楼空。
李培风第一次读盖茨比时,已经认识萧涵快七个年头了。有那么一刹那他想,要是从来都没认识过这姑娘该多自在,哪怕早点读到这本书也是好的,那样他就能早一点抽身而退。随即这念头转瞬即逝,姑娘多美好啊。
李培风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萧涵时,是去六中报道,在那条大柳树荫蔽的柏油小道上排队。差六分无缘重点高中这事他倒没怎么放在心上,那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勒布朗能不能干掉小牛拿首冠。马上他注意到死党们谈论的重点似乎不再是篮球了。循着目光望去,是个姑娘。本来,在他这个荷尔蒙燃烧的年纪,小青年总喜欢对小姑娘点评一番再打个分。李培风觉得这姑娘长得很是清秀,遂有些反感同伴,背过身去,对着地上绰绰约约的柳叶的影子开始思考人生。
勒布朗最后果然没有夺冠,总决赛像丢了魂一般。李培风很快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转移到那年暑假磅礴不休的大雨,还有啥也听不进去的学校强制参加的补习班。开学那天,所有人都挤在布告栏前。李培风扬着脸,从最后一个班开始一个一个倒着往前看。他估计这分班八成又是按成绩来的。递增的希望总比笼罩而来的失望感觉要好一些,就好像他吃西红柿炒蛋最后总是剩下鸡蛋一样,最好的总在最后嘛。于是,李培风不出意外地被分在一班。他记得那天有同学跑过来说:“萧涵是不是跟你在一班?”他努力的想了半天,说:“谁?”
和姑娘分在一个班,李培风自己写小说都不敢这么写。但总得面对现实。他总怕自己哪天一不小心某个行为某句言语不妥,让姑娘贻笑大方。好在李培风平素话就不多,性格含蓄内敛,所以和姑娘也说不上几句话。高中生活枯燥烦闷,总得有个排解的法子才成。于是他就开始诉诸笔端。每次作文课,李培风总是穷尽毕生所读之诗书,咬文嚼字,造句遣词,务求辞藻华丽,下笔生花才好。他这时才感谢自己小时候一到舅舅家们串亲戚就扎到书堆里,这些书总算没白啃。后来,李培风学了理科后再也写不出这样行云流水的文章,他那时才承认,自己写的文章的确是为了引起姑娘的注意,只是当时他也不知道罢了。
李培风和姑娘俩人,一个乐意写一个乐意改,两个人很快无话不谈。就在这红蓝相衬字里行间的评语批注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李培风的文风越来越魔怔,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一旦写作的目的不再单纯,写着写着就总容易变味。李培风终于明白,自己中毒了。
外边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空气中弥漫着一缕神秘的令人鼓舞的气息。李培风和姑娘倚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她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挤出几个字:“没事,看雨吧。”两个不善言辞的人站一块,沟通全靠脑电波。现在想来,那真是千钧一发。他有些庆幸又有些后悔没有说出那些话。庆幸是因为,他不知道要是真的说了出来,姑娘还会不会给他批文写字,继续维持那种微妙的关系;后悔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自那以后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表白了。也得亏是这样,才能有我们后来的故事。
日子再晃一晃,他们从北楼搬到了南楼。高二是要分文理科的,李培风知道萧涵姑娘选了理科。填表的时候,他想到今后见到李清照温庭筠们的机会越来越少,想到要面对牛顿伽利略麦克斯韦以及他们造出的天书般的公式,想到东坡再也不能突围,陆放翁终将壮志难酬,不由得心底略过一丝伤感。但他随即想到姑娘澄澈的眸子,浅浅的梨涡,呢喃软语,飘然青丝,还是签了名。李培风没想到的是,这个他人生中第一个看似不大不小的决定,成为他正处于可塑期性格里浓墨重彩的转折。李培风和姑娘不再有纸面上的联系,薄弱的理科基础使他举步维艰,成绩的飘忽让他身心疲惫。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写文章的灵感忽地就消失了。李培风望望前方姑娘的背影,气喘吁吁。他把这些咬碎了,嚼烂了,咽进肚里,想着:得和姑娘考上一所大学才成。
李培风的转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内心不再浮躁,他把自己压抑地如一潭死水,整日与牛顿安培法拉第们较劲。李培风也惊异于自己竟能就这么冷桌子热板凳的坐上一整天。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古人诚不我欺。接下里的暑假,一如既往的大雨灌顶,一如既往的潮湿闷热,一如既往的留校参加补习班。李培风习惯和死党喝着啤酒,撕着牛肉干,听着陈奕迅,便感觉在阴云密布的日子里透进一丝光亮。
日子晃三晃,就到了高三。高二和高三的区别,不过是地狱的十六层和十七层而已。李培风现身说法阐释了何为勤能补拙,靠着疯狂刷题终于打动了各大物理学家们,成绩颇有起色。开学前,萧涵姑娘给李培风写了一段话。其实他们之间写过很多,只是大多数都让李培风在后来的某个场合还给了姑娘。只留有这一封:
伯牙吾兄: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忆初识君以来,已二载余。众皆云求学之路孤苦寂寥,坎坷崎岖;更有甚者,难堪重负,以致不战而溃。然君扬清厉俗,昼耕夜读;孜孜不倦,自强不息。且君时时予以慰藉,对我之勉励,实非只言片语所能承受。承蒙伯牙君关照,凡此种种,不胜感激。然古人有戒:行百里者半九十。革命尚未成功,我辈仍须蹈厉奋发,砥砺前行。愿君金榜题名,早日如愿。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李培风阅毕,大受鼓舞。于是照虎画猫,也写了一封。时至如今,他已经记不清当初所写的内容,只记得信的抬头是:英台。他把信写好,小心翼翼的对折了两次,然后把它压到了课桌的最底层,没有送出去。地狱的十七层果然比十六层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培风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头顶苟延残喘的风扇和被翻烂了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偶尔,他们会在校园的某个角落不期而遇,也只是相视一笑。
后来的故事就更加平淡如水了,也并没有你们想要的童话故事里的结局。勒布朗没有达成三连冠,他们也终于没有考到一所学校。李培风去了北京,而姑娘在南京。李培风后来说,他觉得,大学不过是将同一天过了四年而已。他频繁的在两座城市之间飞来飞去,保持着和姑娘恰到好处的距离。李培风怕前进一步会伤害到她,又怕后退一步会疏远了她,只好怔怔地在原地立着,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底线。
李培风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坐在某间咖啡馆,我敲键盘的手也跟着停了下来。我问他:“怎么不继续了?”
他呷了一口咖啡,接着说:“这就像个莫比乌斯环。其实早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我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以前年轻气盛,总觉得,我一腔热血满腹柔情的去喜欢一个人,所以终究有一天,她也会‘报之以琼琚’。就像我们要去一个向往的地方,只要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地往前迈着步子,就一定会到一样。越长大就越明白,如果所爱隔山海,这一路上就有撞不完的南墙和哭不完的棺材。她一直把我当作俞伯牙,我却以为她是我的祝英台,这本质上就全错了位了。我不觉得我和姑娘各自有什么错,但这事儿就是错了。我就这么绕啊绕啊绕,终于绕回了原点。暧昧到头,友谊最终还是酿不出爱情。”
毕业后的某天,萧涵姑娘发来消息:“我恋爱了。所以你会祝福我吗?”李培风在删干净所有联系方式之前,回复:“愿你不忘初心,从一而终。”李培风向来优柔寡断,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决绝。失去一个人最悲伤的就是,那个人带走了一部分其他人都不认识的你。
后来,李培风告诉我,萧涵姑娘曾经回去找过他。他依然故我。我问:“为什么?你们曾经那么好。”他说:“我们就直说了吧。我只是始终对自己那些无果的付出和被浪费的炽热的爱耿耿于怀。”
他忽地想起自己在阳台上给姑娘剥鸡蛋,想起每次晚自习熄灯后数秒离开教室制造的“不期而遇”,想起听同桌一句“我觉得你们就算考上一所学校也合不来”就直接崩溃,想起那刷题倦了在纸上写姑娘名字的日日夜夜,想起即使隔山绝水自己也是星夜前往……
他给姑娘回了一段话,我写在此处,作为我们今天故事的结尾。
他说:
这么多年了,
友情都酿成了酒,爱情都磨成了剑。
你提一壶老酒,寻那位老友,想同他不醉不归,
可酒喝多会醉,醉了就容易提起剑。
算了吧,我们俩谁也经不起砍了。
英台,伯牙对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