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曾暗恋过一个大眼睛男生,只是因为夕阳下他反戴着帽子的样子落寞而跳脱,于是,我怀揣着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明眼人一望便知的蠢蠢萌动的少女心,找出各种各样的奇葩理由,去接近人家,试图将这位少年收入囊中。
当少年终于察觉到我的春心,开始与我交往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跟他压根儿不属于同一星球。比如,少年爱读叔本华,平素沉默寡言,偶尔发出一句感慨:人生如钟摆,在痛苦与无聊间徘徊。我欲使少年引我为知己,立刻接道:但我们还是要对生活充满希望。
心灵鸡汤让少年反胃,少年用手推了推镜架,看了我一眼,闭上了寻求共鸣的嘴。
我也闭上了嘴。
几个月后,原本机智话痨的我,一和少年在一起就患上了失语症。我与那个夕阳下令我怦然心动的少年终于渐行渐远,止步于牵手。
初恋失败后,我知耻而后勇,恶补康德尼采叔本华,然而,我再也没有遇见过跟我谈哲学的翩翩少年。爱情最单纯美好的样子,一定是在少年,往后余生,只会越来越现实,越来越匆忙,越来越直奔主题。
有个哥们儿年轻时疯狂迷恋一个姑娘,这种迷恋并未随着他和她各自成家晋级而告终,就像一场时好时坏的感冒,时不时地就会提醒一下他。直到前段时间,女人离婚,男人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有机会弥补遗憾,遂努力追求一阵却很快没了下文。
我八卦地问他,女人不美了还是你不行了?平素谈笑风生的他倦怠地摇摇头,没话说。
许多天真的年轻人以为性只和爱情有关。许多不天真的年轻人认为性只和欲望有关。然而,到了一定年纪后,性这东西大概只剩和孤独有关了。
作家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里说: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几千句里,基本上都是废话,但他真想说一句自己内心的话,却是很困难的,他必须找到一个能听他这句话,并且听懂这句话的这个人。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孤独的星球,死亡是终极孤独。
近来在看《金瓶梅》,深有感慨。
李瓶儿重病将死,唯一的知己女友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她视为灵魂得救的宗教导引王姑子却只顾在她面前说薛姑子的坏话,从小的奶娘看着瓶儿形容枯槁却只顾讲述自己在家腌咸菜忙不开。
兰陵笑笑生以生的热闹来写死的孤寂,他给我们看那将死的人,缓慢而无可挽回地,向黑暗的深渊滑落,而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们,没有一个可以分担她的恐惧,没有一个同情她的哀伤,个个自私而冷漠地陷在自己小小的烦恼利害圈子里面,甚至暗自期盼着她的死,以便夺宠或夺财;就连她所爱的男人,也沉溺于一己的贪欲,局限于浅薄的性格,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安慰。瓶儿对生的无穷眷恋之中,实在有着无限的孤独。
人世最大的悲哀又岂止在于生离死别?更在于那眼看着热闹的红尘世界依然旋转,自己却即将撒手而去,无人存问关怀的巨大的孤独。
我想起多年前的梦:我已经死了,躺在黑暗阴冷的地下,却明明还有感觉,清楚地听到头顶上的脚步声,汽车的鸣笛声,孩童的喧闹声,恋人的嬉笑声,鸟儿的鸣叫声……这个花花世界如此热闹,却再也与我无关了,那种孤独像潮水一样将我包围,那是谁也无法安慰的终极孤独。
我想,对死亡的这种感受即便不是每个人都有过,也是很多人的同感,孟博士说他也曾做过这样的梦。
直到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就连潘道士的祭禳也宣告失败,西门庆才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抱着瓶儿放声大哭。潘道士嘱咐西门庆不可往病人屋里去,“恐祸及汝身”。然而,当潘道士走后,西门庆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根蜡烛,心中哀痛,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径直走到瓶儿房中。
谁会想到,这个贪婪好色、浅薄庸俗的市井之徒,竟会如此痴情,又有如此的勇气!在生命的尽头,谁能陪伴你抱慰你,不让你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无边的黑暗和孤独和虚无,让你不再恐惧不再害怕可以安静走完最后的路,那他一定是真爱你的。
紧接着,瓶儿死了,西门庆嚎啕大哭,跳得有三尺高,叫的都是些“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连饭也不吃了。
然而还是这个西门庆,却在为瓶儿守灵的夜里与服侍瓶儿的奶娘如意儿勾搭上了,这其中,有爱屋及乌,也有孤独。人性的复杂幽微,连它的主人也从来不曾懂过,你说西门庆只有欲望吗?可他分明对李瓶儿如此痴绝,可他偏偏又如此软弱,根本连一点点孤独都无法抵御,只能靠生的热闹肉体的鲜活来驱逐死的幽灵。
可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你以为你已经很坚强了,可是当软弱袭来的时候,你还是忍不住想要投降,甚至,连想也不想就投降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颗孤独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