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诸侯

午后秋凉,风小心翼翼地漫过西柳大街,长空里,噤若寒蝉华丽变身,天宇瞬间无尽流畅起来。蜷伏在酒肆门前的幼犬也波及于此,几度嗔目摆耳,抖擞连连。仿佛思忖着能偷天换日,摇身变成一条威风凛凛天狗,将这多事的毒日囫囵一口吞下才好。

风愈发烈了起来。靠近马路两边的芳樟树淬不及防,鹅黄的叶子和着白生生的光线纷呈落下,给坑洼的古道中央悄然铺上了一层毯子,西柳大街就这样无声的划向了安徒生的梦乡。

千叶的气候历来闷倦,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寒流也一截截袭来。还没来得及小栖丝丝凉意的人们显然叽叽喳喳好生埋怨。

西柳街的对面有一条明澈见底的小河,对岸是东青街,连接起两条街的是一座残旧的白玉石拱桥,曰仙鸿桥。桥身两头植有些许文竹。每到夏日,这里便会集聚众多来自不同乡里的百姓,漫长而扎实的整日劳作,难得有这样一个自在片刻,他们或叼着旱烟寒暄,或围坐一圈游戏,幕凉习习,十分怡然。入了秋后,人们白天劳作的时间不由得被拖长了,迟来的旭日顶替了早逝的夕阳,自然犹如一根镶着水晶的铁链,人们瞧见的都是晶石的影子,锁不锁也无暇顾及了,蓄金只争朝夕,天道酬勤。然而适日却异常古怪,秋高气爽的正午街面少了往常铺连铺的吆喝,行人也门可罗雀行色匆匆,一波接一波向着仙鸿桥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一会儿,隐约听见从桥那边传来阵阵的鼎沸人声,一浪盖过一浪。待走近仔细一看,但见这桥的四周挤满了前来凑热闹的人,摩肩接踵片刻不得安宁。文竹树尖嫩绿的花瓣儿被激烈的推搡蹭的粉身碎骨,大片分离异地。一些人正仰起头,喃喃读着墙上的告示,雪白的纸上粗黑大楷显而易见:招脚夫一名,年岁不限,引至相阁府听命,年饷白银三万。

围观的人群开始了又一轮的诧异:

“三万白银啊,可是我十年的收成哟!”

“可不是,我的生意再好一年进账也不及这个数目啊!

此时,从北面大街迅疾驰来三个官兵模样的人,领头的两旁紧随两名副手,待趋近桥头,人群渐渐让出一条道来

“诸位静一静,静一静!”领头的开始发话。

 人群里喧闹暂缓。

"我乃相阁府空明将军,特此前来甄选脚夫。此次所招募的人选主事为相府递送秘信,因职务特殊,侯爷特别吩咐了三个标准。一,须是外夷。二,须是男性。三,肢障人士首选。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如今世风日下,原本负责送信的家奴已不复往日,家奴为求得私利而强拆密信的事件频发,耽误了众多对外军务联系,为此府中不得不考虑由外人来担此重任。诸位可自行依照标准检查,合适的人选于竖日晌午来相府报名确认,届时自会有人恭候。”将军云淡风轻地说完这番话后,人群里便又炸开了锅。

倏地,人群前排一个身着绛色卡其布长袍的年轻人冲着将军喊起来“:这是什么不成文的标准,明治维新以后不是早就普遍自由民主了吗,这何以服众,何以安民!”

一只脚已经跨上马鞍的将军瞟了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一眼,他想了想,然后毅然跳下了马,慢步走到这年轻人的跟前,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

“林丘白,中国人!”年轻人神色笃定,不怀好气地答道。

“啪!啪!”说时迟那时快,两道深褐的血印子瞬间印在了年轻人白皙的双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将军接着道“:此因适才的倨傲狂妄所致。另外,我想告诉你,我很欣赏你,明日来相府领信差文书吧。”说完抽身欲去。

“站住!这是什么世道,管家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安静的气氛里爆出一个声音,人海拐角不远处,一个身材稍显矮小的少年费力地挤出来,昂着头对将军叫嚣道。林丘白本来想说什么,但一看到少年后,眉头一压忙压低嗓子喊道“:田谷兄,你怎么来了,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还不快走!”那少年看着林丘白笑了笑,却并不理会他,依旧厉声喝道:

“今时不同往日,席卷世界的第二轮科技革命已经吹遍了各大邦国。民主法制已然上道,由不得一些狂妄的官僚们为非作歹。而今,你这老家院却在光天化日下滥用职权鱼肉百姓,简直欺人太甚,必须给个说法!”他看起来甚是骄横得意,双手还叉着腰,奈何五短身形,霸气形象难以拔高,那姿态让人瞧了不知应当欢呼还是窃喜才好。

将军从容地听完他的理论,像是准备挖苦一般象征性地狞笑一下,忽而又变得极其严肃,怒喝道“:来呀,给我将这厮绑起来!”即刻,少年就被两名副手五花大绑了起来,其间少年依旧喋喋不休,一会儿“源氏物语里有茫茫乾坤须磊落之行说”,一会儿又是“革命的枪杆子要靠知识分子夺回”之类,期期艾艾,不绝入耳。将军看着少年被擒起,冲着他道:

“革命自由都是放屁,喝过几口洋墨水就想在老子眼里装大爷,门都没有!还真以为这儿是东京了,告诉你,千叶城一天有诸侯府在,就还是侯爷说了算!”说完朝着他脸上狠狠唾了口唾沫。

一旁的林丘白看在眼里,惊色俱现。他也顾不上脸上疼痛难忍,急忙冲到将军身边,慌神道“:请将军大人息怒!这位是小人的朋友,因少不更事顶撞了大人,实在可恶!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求您饶了他这回吧!小人定当肝脑涂地尽好信差脚夫之责,报答您的宽宏大量!”

将军转过头来对着林丘白无比哀怨的眼神道“:年轻人,不是我手下不留情,这下贱的病夫胆敢对我反唇相讥,他就没你这么走运了,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说完后掉头就走,没走几步又折回来,在粉俏的文竹花枝上摘了一朵递给林丘白“:这花送给你,林先生如果真想赎回你的朋友,明天带着它前来吧。”

一阵快马加鞭,四人旋即驰去。

翌日午后,林丘白吃过饭就从家里出发了。清朗的城市上空布满了古老而生涩的白云,在这格格不入的年代里,一切黑白的界限只能抬起头才能分辨。西柳街上一如往日安详,写在人脸上的愁闷如千字文那般深邃。这个城市有着巨大潜力的未来,如今却只能在贫瘠的漫无天日里踽踽前行。

转眼,就到了相阁府。这是一幢坐落在城北小巷的华丽府邸,森严雍容的门板形象地将两边的百姓人家威震,显得苍浑遒劲。门口养有四条宠物,半死半活。一对貔貅凶声恶煞一样盯着来往行人,活的一对奴才不经意间的对视又迅速跳开.

报明身份后,林丘白被引进内庭的厢房,侍从曰等候片刻主人随即便来后就离去了。他开始打量这间屋,装饰精致的墙风在整体上将房间品味拉升,散发出阵阵古香的楠木藤椅旁边是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瓮,徐徐生光。大厅的正中央挺拔垂下的是几幕画着江户时代漫才的屏风人像。看到这里,厅堂的正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昨日欺横霸市的那位将军,却是换了一身行头,细看之下妆容也甚是精美。镶着彩珠的金簪高高别起头发,上身裹着一件绣有官凤的灰丝袍,往下望去,一双镀着黑金的藏绿色木屐更是将贵胄气息凸显。

林丘白见他进来,收起心中百般疑窦,连忙打起礼来。将军一摆手道“:林先生,让你久等了。侯爷要事缠身,特吩咐我来招待你。怎么样,如此轻而易举就谋得脚夫一职,有何感想啊?”

“小人不才,承蒙将军厚爱这才赏给小人一碗饭吃,能为侯爷服务,乃三生有幸。定当呕心沥血万死不辞。”

“哈哈哈哈,很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看你如此忠心,我十分欣慰。年轻人,好好干,侯爷一定不会亏待于你。来人啊,将衣物与纹银拿上来”。看着林丘白受宠若惊地从侍从手里接过服饰和银子后,将军道:“这便是你日后跑路的服装,另外这是两千两白银,作为先期酬劳提前预支,希望你能不负重望啊!”

“多谢大人!小人定当效犬马之劳,一心一意为侯爷送妥每封信件。”林丘白说完微微扬起深埋的头,接着道“:大人,小人还有一个请求,不知。。。。。。”

“但说无妨。”

“我的那位田谷朋友?”林丘白随后从袖里掏出那枚在箱底压了一夜压皱的文竹花。

“真是一位可爱的年轻人啊,好了,你的那位朋友没事了,你可以带走他了。”

“多谢大人!那这花?”

“花你自己留着吧,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之说。对了,明日清早有一趟差事,你首日在职,务必早些过来,切记!”

“遵命!”林丘白厉声喝道,目送着将军的离去,他看了看手里那朵花,狡黠地笑了。

黄昏逼来。林丘白搀着满身伤痕的田谷川踉踉跄跄地走向回程,夕阳余热所散发的光晕在两人的肩膀上投下影影绰绰的斑点。狭小的弄堂里依稀能听见两人轻微的谈话,忽而咒骂,忽而低语。

第二天晨曦,林秋白起了个大早,他除了要听命完成第一趟差事外,还要给卧病在床的妻子抓药。妻子与他同甘共苦了多年,如今不幸患上肺痨,没日没夜的咳嗽,只能抱着药罐子苟且度日。如若不是丈夫连日来的悉心照料,怕是早已一命归天了。

抓完药后,林丘白又火速赶往侯府取信。负责发信的管家嘱咐他其中一封是送给驻守城南的冈本督军,另一封则是城东水泉郡的良子夫人的,让他千万别弄混了。林丘白拿到信后飞快赶往家中忙着给妻子煎药,这时天海没亮,懂事的小儿听见父亲生火的动静,也悄悄起床帮着烧起柴来。透过熹微的火光看见儿子幼小的身躯佝偻在火盆旁,林丘白不禁潸然落泪。

突然,局促的小房间内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案几也随之摆簸,屋梁椽柱子错折有声,像是要塌下来,父子俩相顾失色。林丘白立马意识到是地震来袭,大叫一声“出去!”随后一个箭步冲到床边背起妻子就跑。

三个人跑了几百米后渐渐感觉摇晃动静小了,这才歇住,缓了口气后这才回屋。放下妻子后,父子俩开始拾掇散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所幸已经入瓮的汤药没有流掉。

“父亲,桌上这张包药的纸我烧掉了。”

“哦,好的。”林丘白连日来过于辛劳睡眠不足,随口应道。

喂完妻子药后,林丘白准备去送信。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封信,这差事最紧要的就是卡时间,他急的想热锅上的蚂蚁,教唆着儿子一起翻箱倒柜。找着找着,儿子却停下了,他看着心急如焚的父亲背影战战兢兢嗫诺到“:我想起来了,刚才我烧了一张包装纸,不会是那张信吧?”林丘白一怔,一头扎进火堆里搜寻残片,终于被他挑出一张留有“千叶府衙”印章署名的焦黄信角。一定是适才地震所致,药纸和信被弄混了,引得儿子乱烧无辜。

就在林丘白心急火燎的档口,门外走进一个身影,来人正是田谷川。在听了林家发生的事后,他却显得十分镇定自若,慰藉道“:人没事就好,不过林兄,我可得不说你一句了,你怎能如此糊涂啊,你可别忘了你我二人的身份!”

“如今事实是信没了,老狗猪会对我产生怀疑的。”

“我到有一个办法不知是否可行。”

“哦,田谷兄有何等妙计快快说来!”林丘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将这封信裁成两半。这在千叶已是家喻户晓,代表有急迫重要的信函传达。类似于中国的鸡毛信,我等不妨一试。”林丘白深深皱起了眉,苦相道“也别无他法,姑且一试吧。”

出乎二人意外的是,这完好无损的信上只有四个字,入闱,续盟。想必是送给城东的良子夫人的那封。林丘白回想起管家的话,这良子夫人本是侯府的正室夫人,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侯爷,去了水泉郡修道,这信的内容应该是侯爷妄图再续前缘,恳求良子夫人回府暗示。

田谷川急问另外一封,林丘白说是侯府为了一个军事要闻而向城南的督军确认信息的。田谷听到这里,又看了看那四个字,忽而眼珠一转,道“我有办法了!”他让林丘白沿线将竖写的四字整齐剪下,而后自己拿起一只墨笔,在上半张的“入闱”后加了“你个鬼”三字,又在“续盟”后加上“没得谈”三字。字迹临摹的恰到好处,一般人很难一眼分辨。贴上胶布后,一分为二的信被林秋白鬼使神差般送了出去。

春末夏至的时候,冈本君的队伍清剿了千叶的侯府。还搜出一具老者的尸体,尸身被人用冰块封住藏在侯爷的日常就寝床下,人们一眼就认出那是年过七旬的松山老侯爷,联想起往日里府内诸事都由着空明将军总揽全局,多少让人揣测松山侯的死与空明将军关系密切。

冈本督军也这么想。尸检后证实是被人用钝器砸死的,属于谋杀。终于,严刑之下,将军只得一一招认。

数日后,杀人犯空明将军即将被押往神户处决,将军一眼便认出了骑着马押军的二人,“怎么是你们?”

原来此二人正是林丘白和田谷川!

“正是,你一定感觉十分奇怪吧,我们只见过三次面,没想到却经历了你的生与死!”林秋白讥笑着说道。

“你们究竟是谁,我知道有人设圈套故意陷害我,究竟是不是你们?”将军不平则鸣,疑窦重生。

“那我就告诉你,我就是这千叶市的新任代理市长,孙中山先生的革命火焰已然烧到了东瀛列岛,前些日子收到到嵩山侯年老体弱的消息,特地从国内选派了一人前来接替,而田中兄正是这日本方面接应我的副手,这回你明白了吧?”

“原来你一直都在使障眼法,博取我的信任对不对?”

“不错,早就听闻你性格乖戾仗势欺民横行乡里,第一次见到,果不其然。从那一刻起,我就怀疑你这狗贼如何有得这么大的权力,在我印象中,嵩山侯管理下人那是出了名的严厉。为了近一步探清相府的真容,我联合田谷兄联合谋划了街头挑衅一幕。我本该想到,老侯爷是否已然遇害,昔日的千叶可是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啊!没想到正是你这家贼所害,侯爷一世清明,竟被你等小人毒害,不擒你天道不容!”

将军被呵斥的哑口无言,想咬牙力争,却无从据理。

“看!这是你摘下的文竹花,它本无过错,却经受过你等黑手侵蚀,变得黯淡无光,你们就一起上路吧!”林丘白说完讲那朵花插在将军乱蓬蓬的头发中央。

千叶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又刮了起来,这一次吹的很远很远,一直延绵到西方的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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