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晓珠
写在前面
作者的话:
我喜欢这些曾经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它们是那么神秘、深邃,营造属于自己的基调,无疑对一名创作者来说最有魅力。
这是一个关于时光的故事,写于作者梅晓珠十八岁那年(高二高三时),一个十来岁孩子的思想难免不开阔,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或许有偏激之处,文笔难免稚嫩,如有不当之处,还请读者见谅。《最美妙的是活着》中妞妞的善良和自卑折射出童年时代我们共同的回忆。爱,温暖,需要时刻警醒,最美妙的是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豆瓣评价:
梅晓珠的情感深沉,让人不容小觑。这则故事语言质朴真诚,诉说着对这个世界深刻的感悟,读完《最美妙的是活着》,智慧而精彩无比的句子比比皆是。梅晓珠的作品诠释角度独特,具有深厚的历史感,折射出复杂的人性,值得一看。
(七)
话说我被张巧云收为门徒一事。
全镇的人都夸我是个福娃娃,对张巧云的敬意不免又添了一层,但光明一闪而过,黑暗继续袭来。
我娘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用颤抖的手抠进芦花鸡屁股,说:咯嗒咯嗒
半个月,也不见个蛋影儿,干养着你。嗨,啥时候能把我喂给你的粮食还回来哩,别以为你学公鸡打鸣就能落下好,母鸡母鸡,生下来就是下蛋的料,还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
彩霞奶奶端着簸箕一声不吭地绕开。彩霞领着宝儿走过来,点着我的鼻子笑:母鸡飞上枝头变凤凰?母鸡能变凤凰不?母鸡飞得再高也变不了凤凰呀?
我偏过头,一把拾掇起我的破课本,指指窗台上的碗,说,你吃红薯不?自个儿拿去。
她捻了一个,边剥皮边说:你娘在说你呀。我差点生气了,明明是我娘在说母鸡呢。
她是再说母鸡,那鸡就是你。她恨恨地说,然后转身走开。
死丫头,我越来越恨你了,我上学不花家里一分钱,没用你们金家一个子,凭什么含沙射影。我,我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呀,在这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家庭里。
暗想我娘刚才的话,果然有点像我,于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和恐惧感向我袭来,很多年来我娘的那种消极顺命的思想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身边的人。我娘说得对,母鸡再怎么厉害还是母鸡,不是吗?凤凰再怎么不厉害还是凤凰,不是吗?
呜呜呜,娘呀,你为什么老早让女儿明白这个道理?
我多么想像其他孩子那样多享受一些童趣啊。
我从来没把自己和别人放在一起比较,即使家里的调皮蛋宝儿和蓝丫头彩霞我也不敢比。娘啊,你不是说母鸡下不了蛋没有用吗,那你想想,饲料你喂过几回?你压根没给要下蛋的母鸡创造好要下蛋的条件!母鸡不吃家里的粮食,不用家里的鸡窝?你又凭什么要它的蛋?你又凭什么要求它下蛋?你又凭什么说它下不了蛋?那金宝儿每天嘴里吃得是啥?
此刻,金宝儿带领着小虎子东奔西跑,看他那张狂样。你们看他表面上长得像个人样儿,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看那两小子呲牙咧嘴,手里举着放大镜,不一会儿面前的稻草就开始冒烟。他们掂着两根麻杆腿,叉着裆,屁股蛋子露在外面,口水粘的衣襟上都是。
稻草垛沿地边儿一片明火闪烁不定,可是一切都那么平静,没有人注意这些,这边火势在蔓延。首先发现这一情形的是旺旺,旺旺是金家的狗,忠心不二守门的狗。它原来老老实实地蜷缩在草窝里,多年来的工作经验让它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舒舒坦坦躺在大院中央可以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还能修身养性,为腹中的小生命创造发育的条件。在大户人家做狗的好处就是衣禄宽裕。
此时,旺旺一蹿而起,因为它的后半身着火了,汪汪汪,汪汪汪,旺旺一改往日的温和脾气,叫声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腐臭味,狗毛和尘土从地面浮起,火势越来越大,旺旺眼帘里出现一片火海,它疼痛得不敢再看下去,狗眼一闭,滚下两颗浊泪,夹紧几乎烧焦的尾巴,后腿腾空而起,火速前奔,三下五除二,“扑通”一声冲进水塘,微弱的喘息在水塘上空盘旋。
啊,着火啦,草垛着火啦,快来人哪,不知谁大喊大叫,众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有的提水桶,有的拿水管,可是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整整一大草垛稻草就这样毁了。金家前院上空浓烟缭绕,火光冲天,那两个点火的小凶手早已不知去向,可能早就吓得躲到田沟里去了。其实,事情如今并没有人追究谁对谁错。
折腾了大半宿,人们已全无睡意,当最后一丝火光熄灭,众人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各自的家。在乡下,这样的草垛案时有发生,不足为奇,关键是庄稼人忙了一季子甚至一年节余的草料就这样白白浪费了,真是可惜。
救火期间,人们从扑火的稻草堆里弄出来一窝烧熟的鸡蛋,有人数过,大约三十多颗,黑乎乎的,有种怪怪的香味。“猫子”张龙伸手捻了几个,一一磕破皮,顾不上烫人,咂吧咂吧嘴巴吃了下去。可能是老母鸡抱窝留下的吧,或许是哪个小孩子私藏留着过生日吃的。有口福喽,还怪香,嘿嘿嘿,吃吧,怪香。
于是,在一片唏嘘声中,合欢镇人头一回吃上了野火烧熟的烤鸡蛋。其实,据老一辈人说,烤鸡蛋是当地失传已久的一道风味小吃,和外地的麻辣烫和臭豆腐一样有名哩。
第二天早上旺旺被人从水塘里捞出来,可怜的孕妈妈旺旺被水泡得臃肿不堪,通体污秽。现在旺旺被搁在板凳上,跛子毛周提着屠刀走过来,嘴里嘟嘟噜噜,屠刀扎下去,旺旺终于做了最后一次“反击”,飙了毛周一脸脏水。
毛周是个窝囊废。旺旺活着的时候,他从来不进金家门,现在他又来剥旺旺的皮,要吃旺旺的肉。他说他要买了狗的皮,拿狗肉炖火锅呀。
而我娘宝琴看着脚下的鸡蛋壳,说:死鸡子吆,你下蛋不往鸡窝里下,恁掉到外头教别人吃,活该!
大家都知道我家芦花鸡不在家里下蛋。
快晌午时,毛周扳着旺旺的尸体沿合欢镇的大街小巷一瘸一拐走回家,他女儿毛妮子从堂屋地上爬起来大喊大叫,赶紧缩到桌子下面,毛周老婆紫娥正在喂鸡。毛妮子指指爸爸肩上的旺旺说:狗在舔我爸的脸,是真的。紫娥脸色一沉,一巴掌掴过去,毛妮子一边脸立马涨红,呜呜哇哇乱叫。
紫娥扭头一看,狗舌头耷拉着在一点一点蹭丈夫的脸,狗的眼珠子突然亮了一下,怪可怕的。
这可把她吓坏了,指着丈夫叫:扔了,扔了,什么鬼东西!
毛周大惑不解:好好一块狗肉,扔啥呀?
你,不扔不让你进家门!紫娥双手叉腰为自己壮胆,说真的,她心里在打鼓,心惊胆战的。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煞星犯了神灵,更不能让一年的好运都沾着腥气。
毛周气喘吁吁,木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当年千挑万选的女人娶回来才知道竟然比王熙凤还厉害!还是先了解熟悉之后再结婚比较好。这女人就有一点不好,嗓门大,脾气大,还常常当众让丈夫挂不住脸。他毛周能吃得起屠夫这碗饭,还不是仗着年幼时学的老手艺。
顺便说一下,毛周年轻时没有跛腿,健健康康的,是合欢镇帅气的年轻小伙,而紫娥呢,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水灵姑娘。帅小伙和水灵姑娘能走到一起,按紫娥的话说:瞎了眼喽。
现在,“瞎了眼”的毛周正跟“瞎了眼”的紫娥分庭相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那扇狗肉泛着青光,咄咄逼人,紫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狗尸能冲他笑。在紫娥眼中,那扇狗肉眼放凶光,嘴角含笑,舌头乱卷。这位乡下妇人相信自己的知觉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自己的尸首无处存放,料想养尊处优的旺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下场会是如此。
不说这对冤家了,咱们说说金宝儿和小虎子吧。烧草垛事件让这两小子臭名远扬。那天,群鸦狂舞,火光冲天,两个小家伙吓得哇哇大哭,不知所措,一则他们闯下大祸,二则他们不敢回家。这两个小家伙平日的嚣张气焰早没了影儿,心知闯下了大祸,躲也没处躲。人声嘈杂,暮色四合,两个小家伙哭了一通鼻子,笑虎子四下看了看,赶紧拉着金宝儿闪到一边去,小声问:放大镜呢,快扔了。
金宝儿说:不行,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他捂紧口袋不让碰。
小虎子强行把放大镜夺过来,说:待会儿扔到水里,你看,我的也在。他把两个放大镜捏在手心里,示意宝儿过会儿就扔。
咱现在咋办呢?金宝儿揉揉红肿的眼睛,已经全没了主意。
走,咱们躲到田沟里去。小虎子率先冲入茫茫暮色,留下金宝儿一人在那里哭喊,声音那么小那么弱那么无助,声音一到嘴边就飘散了,如同水流进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金宝儿最无助的时候,小虎子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嬉皮笑脸:我回来了,快别哭。闯祸后的巨大阴影依然笼罩在两个孩子心头,他俩害怕得干嚎了一会儿,,一只乌鸦飞来,在枝头盘旋良久,叫声穿透夜空,直扎人的心窝,凄凉而无助。
你爸疼你吗?嗯。
你后妈疼你吗?嗯。
你奶奶疼你吗?嗯。
……
小虎子和金宝儿共同商讨他们心中的“大事”,他们决定实施行动。
第二天,早起的人在田沟里发现了快要冻僵的金宝儿和小虎子。这个人左手抱着金宝儿,右手搂着小虎子,往他们家里送。待家长纷纷赶来,两人已经被灌进了些许米汤,只是昏迷,全身逐渐有了温度。
小虎子妈妈抱着儿子大哭:哎吆吆,哎吆吆,我的宝贝儿子吆,要是妈晓得你这么难受,多烧几家草垛,多烧死几只肥狗,多打死几只公鸡又有啥关系——我的宝贝儿子吆,之遥你能醒过来,砍妈的头,剜妈的眼妈都愿意啊。我的儿子吆,我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吆——
为他丢了魂儿。有的人烧香求神,有的人问卜占卦,有的人烧纸喊魂。夜半时分,金宝儿惊醒,眉心舒展,四肢乱颤。全家人喜不自禁。
大家都知道彩霞生病时,金家人并不全都关心,而金宝儿就不同了,他受到的待遇跟他姐彩霞绝不在同一个档次上。
宝儿病了三天三夜,金家人守了三天三夜,没有人再追究病人在此之前的过失。还有什么比命更要紧呢。包括旺旺被烧死,母鸡被打折腿,肥猪被割掉耳朵,谁家的梨被偷之类的事情和宝儿的病比起来,后者更让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