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必须死去,如同金阁寺一定要被烧掉 |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

金阁寺

《金阁寺》是一本奇书。全书仿佛闪烁着金黄色的光,炫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在这几乎要刺瞎眼的光线之下,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黑得看不到底,黑得狂躁不安又显得十分寂静,就像每个人光明之下翻卷不休的阴暗。

看这本书,基本令我把自己从一片黑夜里翻了起来。仿佛我与沟口(本书男主1号)成为一体,整本书翻完大概一句话也记不清。但是我知道沟口是一个怎样的人,也能理解了为何三岛由纪夫最终会选择壮烈的去死。

感谢作家的坦荡

一个真正的作家,必须忠于整个自我,忠于自己的审美、志向、情绪出口,在每一个文字从内心里流出来的时候,必须保证每一滴水都是从内心的沟壑里来,必须保证每一滴水是干净的,如果没有了这样的坦坦荡荡,没有了这种从不害怕把自己剖给世人看,那么他一定写不出伟大的著作。

一直在蒙骗自己的人,如何能够记录得了心里的真实?一切的艺术应该都源自于个性的真实表达。试图遮遮掩掩,或者在现实世界里失去了自我个性,那么就别去选择当一个作家。村上春树最近的著作表明,他的个性因为一些我们无法揣测的原因在有所削弱;姜文最近的电影《邪不压正》表明,他站在自己的世界里,站在自己心仪的屋顶上远眺,他从未走下他的屋顶,就像卡尔维诺《书上的男爵》,他们的世界高于地面,且一直想高于地面。

杀死最阳光的白衣少年

三岛由纪夫一直处在强与弱、光与暗、自卑与自大等种种矛盾的情绪里。《金阁寺》这本书里的角色,充分表明了他内心处于一种十分纠结、且倾向于黑暗与自我毁灭的状态,这是三岛由纪夫的人生基石,也是整本书的基石。

从3个角色中可以感知到他的想法。从沟口和柏木这里,显露出作者内心渴望变得毫无弱点,比如像沟口那样,不要口吃;比如像柏木那样,不要内屈足,假如没有这些残缺,他就会不受到人际关系里一种不对等。他十分敏感于这种不对等,同时又时不时觉得因为这种残缺带来的不对等,使得自己具有了低于光明层面的某种“毁灭性”的倾向——这种倾向具有某种合法性。柏木沉溺于人性黑暗里的程度,比沟口还要严重,他浸淫其中,并且自成体系,比沟口的阴暗面成长得更为彻底。

从家境较好的少年鹤川那里,也能够得出同样的结论。这个干净得如同白衬衣一样的男孩,映衬出沟口像抹不平的褶皱一样的人生。作者最后还是把鹤川给写死了,并从柏木口中推导出这个少年是选择自杀的。作为沟口的光明面的鹤川也选择了自我毁灭,可见作者内心有多“黑”啊,呜呜……


白衣少年(图片来自百度)

烧掉最美的金阁

金阁,这一金光灿灿的楼阁,何以阻碍了三岛?我想这大概是由于这座楼阁在沟口心中无与伦比的美,掀起了一股欲要它有缺陷(既然它无缺陷、那么完美)必让其先毁灭的冰血暴。最终他烧毁了这座宝殿,这座曾经令那个孤独又偏执的邪恶少年深深着迷的宝物,在大火里死去。终于世上再无金阁。终于他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真实的欲望,比如对有为子纯洁的情欲,对美之物的占有之情。金阁不再映衬着他自身的丑陋与邪恶,不再令他感到自惭形秽,而是忽然获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平等。所以烧毁金阁之后他也不愿意自杀而死了。(这是一个十分矛盾又合乎逻辑的结尾,就好像,一个心理残缺的人通过消灭美好来达到发泄心理阴影,最终即使被警察逮捕内心也释然了一片轻松)

雪中金阁寺,美到无与伦比

黑暗的三岛由纪夫,为何让世人着迷?

据可查的资料,日本评论家奥野健男认为,这是三岛文学中的最高水平,三岛美学的集大成。早在1956年《金阁寺》刚发表时评选国际文学奖的过程中,当时美国《纽约时报》的文学副刊将《金阁寺》与莫拉维亚及波伏瓦的作品同时刊登出来,还成为《萨塔拉评论》的推荐图书;《金阁寺》获日本第八届读卖文学奖。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我自己的阅读体验来看,这本书看得不可谓不爽。谁心中没有过嫉妒、愤怒、纠结等黑暗、负面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百分百没有缺陷的人,没有天然自成阳光到底的人。既然如此,让我们沉溺于黑暗如何?比如你嫉妒邻居家那个年薪百万的大哥,或许某个时刻当他向你炫耀的时候可能阴暗的想到:别炫耀了,没准哪天破产了。或者在很多骂街里,可以听到:生儿子没屁眼、出门被车撞死等咒语怨言。可曾有那么一个瞬间,邪恶突破了善良的堤岸,漫了出来,生出了一个暗暗的邪恶念头。这些无论正不正常,是人类有史以来客观存在。道德可以压制黑暗,却不可以改变人性的本质。区别在于有的人出于负面情绪伤害他人,有的人可以把负面转化掉,追求自身的发展而不是去伤害他人。前者被我们称为坏人,后者被我们称为好人。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充分可以感受到黑暗蔓延时候的自由感,就好像有个人打开了你的话匣子:噢,你内心好黑暗啊——

从审美角度而言,文采自不必说。三岛由纪夫力求语言的华美,在很多个表达上非常生动贴切,基本上看完脑海里就出现了相应画面。且画面流畅自然,毫不违和。他并不完全属于日本文学曾经的审美主流“阴翳之美”,言辞是华美、金灿灿的,有力度的,与川端康成那种弱弱的美形成了反差。在语言叙述的节奏感、情节的推动方面也掌握得很好,不会让人感觉十分的不耐烦。

但这本书里对战争微微的迷恋感,却令我不赞同。三岛由纪夫的内心应该不是反战,而是欢迎战争的。他渴望战火绵延及京都,飞机上的炸弹投向金阁,把这座美丽的阁楼炸毁。当得知战争的炮火仅仅殃及了一点点京都的时候,他感到百无聊赖。战争意味着毁灭,毁灭意味着一切暂时处于一种平衡状态,口吃也好,内屈足也好,都是微不足道,大家处于同一个生死线上。这种对毁灭的迷恋感,具有危险性。这大概也可以从一个小小的侧面理解日本人何以在二战时期何以泯灭人性、犯下无数滔天罪行。

光明,对三岛由纪夫来说是不值得歌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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