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父亲节,带上女儿,买了水果去看望父亲。
路过已经拆迁的老屋,在路边停了车,和女儿下车观望。巨大的挖掘机轰鸣着,大型载重车颠簸着。小村已经面目全非,心头忽然很不舍。
建这老屋的时候,我们借住在邻居家里。老屋刚建成,全家就赶紧搬了进来。当天晚上,母亲做了黄酒煮蛋,从不喝酒的父亲也喝了一杯。酒香混合着新屋的石灰味道,父亲的脸上荡漾着不多见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也高亢了许多。
可是半夜里,从来睡熟了打雷都不醒的我却被父亲的哭声惊醒。撕心裂肺的哭声穿过还没有安装玻璃的内门翻窗,尖刀一般戳在我心头,还未成年的我顿时吓得一激灵坐了起来。怎么了,又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么?
父亲是外地人,年轻的时候来这里当兵,与漂亮的母亲相爱,不顾母亲家境贫寒入赘。为了多赚钱养家,他放弃了复员安置,到大队里当了渔民。父亲念过小学,能识文断字,留在大队里当文书财务。四清工作队来的时候,觉得他是个好苗子,要培养他,批斗会上让他上台揭发大队领导众人皆知的错误。老实而梗直的父亲执拗不过,不顾外婆和母亲的叮咛上了台。四清工作队撤走后,大队领导还是大队领导,父亲自此穿起了小鞋。他下到渔船上出海捕捞,因不谙水性吃足了苦头。但他自学成才,很快当上了轮机长,修理柴油机的本事在大队里算首曲一指。但是小鞋却不会因为他的表现而消失。因为没把自己船上要用的零件借给别的船,他被认定为“破坏生产”,罚去修了一年的海塘,工分减半。至今还记得,当时还没上学的我,顶着烈日走上三四公里的路去给他送饭的情景。最要命的是他连续16年都被安排到生产效益最差的船上,每年都是欠大队分红款的“倒挂户”。我家也成了村里最贫穷的家庭。为此,母亲每天地在妇女小队里拼命干活,得到妇女队里最高的工分,身材高挑却营养不良的母亲瘦成了别人嘴里的“长脚鹭鸶”。
艰辛的生活锻炼了我们全家人。我和哥哥们从小参加劳动,六七岁的我和十一二岁的二哥居然一天能做200来块土砖坯。贫困并不能击倒我们,但灾难却实在让人害怕。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场巨大的龙卷风袭击海岛。灾后我随母亲到码头焦急地等待父亲的渔船归航。码头上人山人海,倒处是妇孺焦虑苍白的脸孔。每一艘渔船归来,都让等待他们的家人喜极而泣。而他们带来别的渔船沉没的噩耗,马上引发一片绝望的哭声。万幸父亲的渔船平安归来,父亲的头部受了小伤,他包扎着白纱布的脑袋被烛火映照在墙上,像一个可怕的怪兽。凄惶的情景深深地烙在我幼小的脑海里,似乎我从此留下了灾难恐惧症。每次有大的阵风刮过,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我心中便有一根弦被抽紧……
艰难的生活似乎磨灭了父亲的柔情。自小的印像里,父亲沉默寡言而坚毅严厉。只要我们兄弟四个的行为举止稍越雷池,他便会高高地举起左手,蜷起手指的前两个关节,作泰山压顶状。每次都是在母亲温柔的劝阻中忿忿放下,并狠狠地再瞪上我们一眼。我和大哥比较听话老实,三哥比较善于察言观色,只有鲁莽的二哥好像挨过“泰山压顶”,但是父亲的严厉却是我从不怀疑的。盖这老房子的时候,我跟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照旧是一副愤怒严厉的脸孔。半大小子的我忽然爆发,冲他大喊:你从小就不疼爱我们……霎那间,父亲的脸突然变得安静和茫然……
…………
惊恐中的我正思绪万千,忽然听见母亲大叫父亲的名字。父亲立刻止住了哭声,发出很大的呼噜声和翻动身体的声音,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原来是他老人家在做梦。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母亲问他:你昨晚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伤心?父亲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昨晚的梦真奇怪。我们这里闹荒灾,都快饿死了,各家各户都逃荒去了,我给阿华和阿海每人一个篮子,让他们自己要饭去。他们从弄堂口那里走了,我看着他们走,就大哭……
正在盛饭的我,放下碗,悄没声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泪水霎时涌上了我的脸……父亲,你为什么和我一样,也有一种恐惧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