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冀景涛
“鬼二!看豆沫锅都漫成什么样了?就知道睡睡睡,房子都漂走了,怎么没把你刮走?”母亲炸雷般的呵斥声把我从梦中震醒。
顾不上趿拉鞋子,我闪电般冲向厨房。好家伙!灶台上白花花一片,豆沫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顺着锅沿淌了一地,热气直往上窜。
母亲正手忙脚乱地把锅盖上的篦子掀开。锅里汤都快熬干了,灶膛里的火苗子还不知好歹地烧得正旺。
我赶紧伸手去拽灶里的柴火,冷不防火舌“呼”地一下舔到手背上,疼得我“哎哟”一声——猛地睁眼,人还在沙发上坐着,阿弥佗佛,原来是个梦!
唉,打小在太行山深处的浆水长大,“漫锅”这事儿,真成了伴随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为啥?就为这哪一天也离不开的豆沫汤!
浆水、路罗这两道川的吃食,跟别处不同。男女老少,一早到晚,就好这口别人眼里的清汤寡水。
听说除了邯郸涉县也这么吃,别的地方还真少见。还有一种“豆沫”,在河南、河北、山东交界一带流行,可跟咱这完全是两码事!
人家那是稠乎乎的羹汤,用小米浆或者小米面打底,加上粉条、青菜、豆腐干丁、熟黄豆、花生,再撒点芝麻盐、花椒粉,就着油条、炸糕啥的一起吃,滋味很是诱人。
咱的豆沫汤呢?讲究一个清爽!黄豆泡透了,用石磨细细磨成浆,兑上水,抓一把小米,再随手择点时令的鲜菜进去。
什么豆角、瓜块、蔓菁条都行。架在火上咕嘟个三四十分钟,那股子清甜味儿就飘出来了。
老百姓吃啥喝啥,说白了,都是就地取材,图个顺嘴顺心。四川人爱涮火锅,热汤滚着,现涮现吃;贵州人喜欢“清水锅”,把菜啊苗啊煮得透透的,蘸着糊辣椒水吃。
咱这“豆沫锅”呢?现磨的豆浆添入米、菜一锅煮透。
说到底,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节俭智慧,有啥吃啥,一点不糟蹋。
早年间,想喝上碗顺溜的豆沫汤,可真不容易!
头一难就是捡黄豆。黄豆是套着别的庄稼种的,收早了豆粒瘪,收晚了豆荚爆开,豆子全崩地里了。
大热天儿,撅着屁股在地缝里一颗颗捡豆子,那滋味儿,想想都腰疼!二难是间谷苗。
撒种撒得多,苗出得齐整,就得蹲在地里一根根地间苗,手大苗小地身长,费时费力。
山里的谷子也不知是土不好还是种儿不行,吃着又硬又涩。
第三难,就是这要命的“看锅”!十回得有八回漫,那么费老劲得到的好物,都被漫没了,简直就是糟蹋年景。
为啥这么难伺候?最近咱才整明白!
黄豆里那些蛋白质,天生就是起泡、稳泡的高手!
锅里水一滚开,翻腾出来的气泡立马被这些变性的蛋白质裹住,结成一层韧劲儿十足的泡沫膜,轻易不破。
气泡越堆越多,越堆越高。再加上豆子和小米里的淀粉一煮化开,汤水变得粘糊,更把气泡捂得严实。
泡沫大军挤挤挨挨地往上涌,一漫过锅沿,可不像水汽那样“滋溜”一下就没了,而是“哗啦”一下,全给你泼出来!
所以啊,浆水、路罗旅游业搞得如火如荼,可愣是没见卖豆沫汤的店铺。这么有特色的汤食,仅在原来邢台县招待所短时期小范围做过,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
自家熬了四五十年豆沫汤,也漫了四五十年锅。
老娘骂过,老婆嫌过,横竖都是“你怎么又漫锅了!”她们才不听你讲啥“蛋白质”“淀粉”呢,就怪你心不在焉!
你说气人不?有时候,掀开锅盖瞅着挺平静,刚一扭头,“噗”一声,锅盖给顶起来了;有时候正切着菜呢,背后“呼啦”一下,豆沫又冒出来了。
有时候想,是不是自个儿天生就笨,不是看锅的料?可苏东坡够聪明绝顶吧?
他被贬到黄州那会儿,煮粥漫锅烫了手,还写了首打油诗吐槽呢:“活火慢熬终有味,急汤翻滚总成空。
且看灶上淋漓处,半是粥糊半泪融”。连大文豪都为漫锅掉泪,咱挨两句数落,忍了吧!
其实,看锅真是门技术活。听过一个山西民间的传说故事:婆婆想试试新媳妇的本事,故意用小火慢慢熬粥。
眼瞅着粥要漫出来了,新媳妇不慌不忙,拿起一根筷子横着架在锅口上。
嘿!那蒸汽顺着筷子缝儿就溜走了,粥愣是没漫出来。婆婆直夸:“能借一根筷子化解急难,持家过日子,就得有这份巧劲儿!”
这媳妇要是没在娘家练过千百回,哪能接住婆婆这一招?所以老辈人传下来不少防漫锅的窍门,在座的各位都是行家,我就不啰嗦啦。
漫锅漫多了,也咂摸出点味儿来:在厨房里,心要定,眼要尖,手要勤。
最要紧的是,锅漫了,别光顾着心疼那点汤汤水水,也别火冒三丈互相埋怨。
赶紧收拾利索,该加汤加汤,该调火调火。要是一点小意外就吵得天翻地覆,甚至摔盆砸碗,那才真是亏大了,一锅好汤全糟蹋了。
俺丈母娘在世那会儿,绝对是看锅的一把好手!她用那口大铁锅熬出的豆沫汤,又鲜又香,那小味儿,绝了。
最神的是,我从来没见人家有漫锅的经历!对她而言,厨房是最好的战场,灶前的她,是战士也是将军,自有一套“望闻问切”的真功夫。
几点下料,啥时候该抽柴火,闻着味儿就能判断火候。
偶尔有点小状况,她也是不慌不忙,手到“祸”除。这份从容,哪是天生就有的?
那是在几十年的锅碗瓢盆里,从一次次“扑锅”的教训里,慢慢磨出来的沉稳和耐性啊!
说到底,老辈人早就从这漫锅里琢磨出了做人的道理。
老话儿讲:“滚粥畏猛火,做人畏气大(脾气暴)”——得沉住气;“锅沸要揭盖,心事要解开”——得懂疏通。
一口“溢锅粥”,就是做事没分寸的最好例子。熬汤看火跟做人处事,道理是相通的。传说有个人老嫌老婆熬粥漫锅,糟践粮食。
灶王爷托梦点醒他:“你嫌漫锅浪费,可知你说话也总‘漫锅’?昨儿个你笑话邻居穷,那话像沸汤伤人,比洒几粒米更损福报!”这人一听就明白了,从此熬粥勤搅和,说话留三分。
人家大人物讲“治大国若烹小鲜”,咱老百姓呢,是“熬豆沫悟一生”——在这锅翻腾的白沫和袅袅的豆香里,藏着最实在的生活智慧:火候到了自然香,性子急了准坏事。
所以啊,别太惯着家里的宝贝疙瘩,让他们学着熬回豆沫汤。
那锅里一起一伏的泡泡,比大人说一百遍道理都管用!
啥叫分寸?啥叫耐心?啥叫临危不乱?
看看那锅将溢未溢的豆沫汤,全明白了。
作者简介:冀景涛,信都区浆水镇冯家沟村人。河北省书协会员,河北省金石学会会员,河北省书协职业道德委员会委员;邢台市书协秘书长;信都区书协名誉副主席、信都区作协副秘书长。业余时间舞文弄墨,创作诗文400余篇。书法作品内容多自撰,入展各级展览,散文、诗歌、书论、书作散见于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