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的空气会黏人,每个毛孔都被黏得晕晕乎乎的。
一下火车就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风缠着你,钻入你的七窍、毛孔、发丝,企图绑架你。
真的,更怀念大西北,怀念那爽朗的感觉,毫不拖泥带水,你要来就来,我用蓝天白云星空黄沙招待你,你要走我也不挽留,再见亦是朋友。江湖之道,不外乎白马西风,快刀杀人,事了拂衣去,不做蓬蒿人。
一如这般,人与土地的情,干脆,爽直,连牛羊肉都利落得不腥膻,有那丝丝缕缕膻膻牵连的功夫,不如跑到戈壁去伸手捞白云。
我们都说,青海的牛羊膻不起来是因为心里太健康了。成天山上山下,面对茫茫草原,心里装着远方和诗,哪有功夫生病?
临海不同,临海的羊是抑郁的,他们不开心,他们被房子堵着,被尾气熏着,被噪音吵着,早忘记了自己是羊还是啥,也许他们压根想不到这些,只一味苦恼,苦恼着自己找不到苦恼。债多了不愁,虱多了不痒,羊有烦恼,却找不到症结,只是因为没有可心的事,痛苦得挠不到痒。于是便像这风一样,腥了,膻了,黏人了,喝着羊汤的人,也跟着腥了,膻了,黏糊了,心里丝丝缕缕的愁拔也拔不出来,只得道声天凉好个秋。
临海的虫子也喝水了,起码喝了三口。
西北的虫子,叫起来粗声粗气,声线浑厚,调平,却不糙耳。和西北的山一样,连绵起伏,线条圆润流畅,变化不多,却有厚重之感。是啊,这么多的山,没有峰,没有崖,只在地面上起起伏伏,前后之间,互相依靠,彼此照应,不搞锋芒毕露,也不需奇峰突起,群体,便是他们最大的个性。在这样宽厚的群山之间,虫叫也是浑厚宽容的,不用哗众取宠,只需鸣出这方土地的灵性。
临海的虫子,敏感,多情,只一声叫唤,便有无尽情义。今晚,在那棵巨大的三角枫底下,台风的凉意尚未过去,虫儿们便趁着那丝凉爽劲叫开了。声音清,细,脆,却很亮,富于变化。起初小心翼翼,有点试探的味道,大概是我们的车声吓到了它们。见我们无意侵犯,便胆子大了,躲在草丛中长鸣不衰。水亮亮的嗓门,比起西北的浑厚苍凉,另有一番味道。
瞬间脑子里闪过了玉簪花,还有一首叫《秋意浓》的歌,似乎还有一篇快被时光埋没的《秋虫赋》。这些并不是居家生活的必需品,若不是这趟旅行,恐怕也勾不起对故乡的陌生感,这些细微的感觉便放过了。任那些黏糊糊的空气纠缠着内心,往各种死胡同钻啊钻,钻到记忆长出老茧,触摸不到感觉为止。
这么看来,今晚是美好的,不仅因为我带来了青海高原的牦牛风,更因为我再一次剪掉了老茧,触摸到了故乡的真实。
临海,算不上倾国倾城,也不能算姿色过人,它虚伪,缠人,矫情。它长相平平却眼高于顶,它努力攀附却又牢骚满腹,它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经不起折腾却不甘平凡。在临海人眼里,临海就像放大的毛孔,处处是黑头和痘印。
但那又如何呢?它真实,不伪饰,即使无病呻吟,也都透着小孩要糖似的天真。
人有人的性格,城有城的性格。我喜欢西宁,喜欢青海,喜欢高原上直来直往的风。也喜欢临海,喜欢古城,喜欢湿哒哒的空气,喜欢粘着你赖着你的风,喜欢后山草丛里偷偷叫唤的虫子,喜欢南瓜叶里打着灯笼在飞的萤火虫,喜欢女儿们笑飞了的眼睛,喜欢我家那个汗湿的背影,更喜欢今晚来火车站,开车来接女儿一家人的,我的爸爸和妈妈。
晚安,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