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卜算子是我家中的一个长辈,是他们那一辈里唯一考上博士的。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属于珍稀动物:放在过去没几个人看得起,可一本毕业证放到现在大概是够资格进博物馆的,更不用说研究生。我们一家农村出身,祖上往上数五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大字不识一个,供出一个千载难逢的博士算是祖上冒青烟。我奶奶说他考上博士那天,全家上到老下到小从白天跪到了天黑,先跪堂屋的祖宗牌位半天,再跑到镇上土地庙去跪土地爷;庙里太小,家里人又太多,便又以我妈为首分了一批人出去跪寺里的文殊菩萨。我奶说我当时也在,只不过年纪太小跪不住,全程被我妈抱着的。

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人物,我们全家也算是鸡犬升天。今年过年回老家,奶奶说到旧事,道她每天就是出去遛个弯买个菜都感觉背脊比以前挺得直了。她说以前净有人觉得我们家都是老实人,逮住了就欺负,后来可好了,有了个博士,谁还敢看不起咱家?见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今年除夕这天,卜算子也卡着时间风尘仆仆地来了,算算时间,我已有四五年未见他,连模样都跟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今年他不是坐火车回来的,是叫他的司机开着一辆长长的轿车载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秘书,活像道观里的金童玉女。听说他去年又升迁,不过被调到了另一个省市。进门的时候,他们三个手上都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家里人一拥而上,把他们手里的东西尽数接过去了,口里一边笑一边骂,这么多东西,吃到明年都吃不完!

卜算子回乡之后连连说是单位里迫近年关,太多积压的事情必须处理掉,这才等到现在才来。或许是他的态度十分诚恳,大家也就连带着忘记了问他过去四五年都杳无音信的缘由,又与他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仿佛那四五年间的空档轻飘飘地被风吹走了一般。我记得奶奶说过,这就是真正的一家人,无论多少年不见,身体里流着的血也会紧紧地把他们拴在一起。我那时候不太懂,只觉得好像我流过的血也会顺着一条无形的管道流进别人身体里,就像别人的血也会流进我身体里一样,当场觉得一阵恶寒,继而号啕大哭,闹了场笑话。

他进门的时候天就已经黑透了,房前屋外尽是鞭炮的轰鸣,我饿得不行,还好待他甫一落座,年夜饭便开席了。一开始,大家站起来一起碰了杯,随之相互敬酒,我是不爱喝酒的人,也被逼着喝了好几杯。席间饮得最多的人是卜算子,算下来大概每个人都单独和他碰了杯,不过他酒量很好,一杯接一杯地下肚,连身形也不带摇晃。

卜算子一来,饭桌上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围着他转,不过皆是别人问起,他自己好似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事情。凡是他主动开口的,皆是一些与正事不怎么相干的话题。

“筷子的用法是很有讲究的。”吃饭的时候,我不到三岁的小侄女的手拿不住筷子,已经是第三回掉在地上,卜算子看在眼里,如是说道:“筷子,总是成双出现,在古代的文化里,数字‘二’象征着和谐、平衡,筷子成双就是体现了这种观念。”

说着说着,他起了兴头,将小侄女拉到一旁,细长的三指捏着筷子演示给她看。“筷子的长度,通常为七寸六分,代表人有七情六欲,如果拿捏不好,就足以看出这个人管理不好他的感情。同样地,筷子一头圆一头方,从来没有两头形状、粗细一样的筷子,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

众人皆迷茫地看着他,只有一旁的小侄女咿咿呀呀地掰着手指头,数着“六、七”“二、三”这些数字。见没人接话,他便扭过头来问我:“三丫头,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忽然被点到,全家人的目光都移向了我,我竟有些紧张起来,心道怎么吃顿年夜饭,忽地就感觉自己像在上课呢?关于他方才说的,我是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光顾着吃菜了,只得诚实地摇摇头。

“学校里没教?”他有点不死心,“这些就是我当年上学的时候老师讲的,语文课。”

我附上歉意的一笑。

他不免有些失落,却依然不忘将知识传播到底:“天圆地方,这是古人对世界的理解,可见一桌饭菜也是一桩世界,若不是这种形状,单凭两根随便的木棍子,可没法这么轻松地夹起菜来吃!所以说,生活里不管多惯常的小事情,也都藏着无数的学问哩!”

“原来是这样,今儿可算长见识了!”我堂哥豪放地一笑,与卜算子敬了杯酒,口里囫囵说着“凭这必须再来一杯”等语,伸手又将小侄女捞了回去。他问她:“刚才舅老爷说的,你都记住没有?”

小侄女眨巴着黑宝石一般的眼睛,骄傲地把十根手指头伸出来,将二、三、六、七比了一遍,一点岔子也没出。

酒足饭饱,一家上下撤了桌子,摆上各种果盘和零嘴,齐齐地坐在电视前看春节晚会。几个年纪大的爷婶手痒,于是搬出墙角里的麻将桌轮流坐下开搓。他们本也邀请了卜算子,可他说自己不太会玩这些,摆摆手回绝了,一屁股坐在我所在的不远处。

我远远看着他们搓麻,又回头瞧了瞧沙发上坐着的老辈和小孩子们,只感到无所适从,盯着电视屏幕看了一会也觉得无聊。过了一会儿,忽听见一边有人小声叫我,我回头望去,卜算子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他是那种说话细声细气的人,感觉很是文弱,让你根本想象不到他发脾气是什么样。我凑过去问他方才要说什么,他便说道:“我问你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就跟以前一样吧。”这种问题通常是家中长辈最喜欢问小辈的,我就准备搪塞过去,虽然知道卜算子的心思活络,不似其他亲戚那样好对付,可我不过是家里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随便一答应他的随便一问也并无什么不可。

卜算子听了果然不怎么高兴,他的眉头微微皱一下,但还是挂着笑,又说道:“我认为,学生时代是一个人一生里最珍贵的时间,即使我都已经毕业这么多年,还是经常能回想起过去在学校里的事情。三丫头,你现在还没毕业,可能体会不到这种心情,不过珍惜当下总是没错的。”

我点点头,还没作答,又听他讲:“听你妈说,你今年进了学校的话剧团是么?话剧团是个好地方,以前我也在剧团里当干部,还在联欢会上演过男一号哩!”

到了这时候,我才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卜算子为什么总是拉着我不放。其实在我小的时候,他也在这种逢年过节的场合有意无意地主动捡些话题来和我聊,如今这些话题是越发多了。我与他四五年没见过面,上一回见他的时候,我还是个上中学的小毛孩子;方才席间我妈告诉了他不少我的近况,可见他对此十分的好奇。然而家里不只我一个孩子,他只逮着我一个人薅,这里头也并非没有缘由。

这缘由便是,我是我们家里出的第三个大学生。第一个是卜算子,第二个是我妈。

“众生平等”这个词是佛教在创立之初便已存在的概念,传入中国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可见自古就有这样的说法。即便是到了现在,社会也普遍主张着这种看法,就连世界各国的法律里都写着有类似意思的那么一条。然而,但凡活在此间的人都该知道,平等的理应是每个人生命的重量,而并非价值所在。世界上有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灵魂的底色不尽相同,这意味着一个人绝做不到与全世界除他之外的所有人有所共鸣。我家中的这位卜算子言谈举止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如果是不能与他有所共鸣、或是他以为不能跟他有所共鸣的人,他断然不会与之攀谈。我无从得知像他这样的人是否本身不会与我们家中任何一个人攀谈,而我只是他眼里一群矬子里的将军,但总归他是赏了这张脸,我没有回避的道理。

然而,尽管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大学生,却不是这世界上的第三个。现在的时代,大学生也是多如牛毛的存在,但凡中学的时候好好听了课,基本都有个学上。过去上了大学的人一定会是个高级人才,现在上了大学的人也就是一个上了大学的人。我日常聊天的词汇很贫乏,尤其是在卜算子面前,更显得黔驴技穷。分明感受得到他那因我答话讲不出个一二三四五而失落的情绪,我却也无计可施。

正当我挠头尴尬的时候,我妈从天而降,像个超人一样将我从这桎梏中解放了。与我不同,她是个健谈的社交狂魔,就算跟街上素不相识的人也能很快打成一片。她在家里也是这样,跟谁都能聊得起来,恐怕这世上唯一与她无话可说的就是她的前夫,也就是我爸。我妈过来以后,四两拨千斤地就将话头接了过去,随即又转移到卜算子的身上,问他过去在学校的一些经验。这算上问到了卜算子的心坎上,他不太愿意谈自己的近况,却很喜欢对回忆口若悬河,这恐怕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的通病。不过幸好,他没有再对我抛出疑问,也加上他确实口才很好,说起事情来绘声绘色,我觉得了解了解正好破除我的无聊,便也在边上听着。

“三丫头,你可得好好学学你叔平时的这些表达。”卜算子在的时候,我妈老是大力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这样说,但其实应该没有人听不到她的话。

“这重点大学的博士就是不一样,你叔以前是当过学生会主席的,平时有什么活动,都是他负责做那些公开的演讲和组织。你看他,生活里随随便便的一件小事都可以说得这么详细,这么有条理,让人一听就能明白,这种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培养出来的。”她夸张地叹了口气,“要是你能有你叔一半强,我做梦都能笑醒。”

我在心里怀疑过不少次,她是否故意在一家人面前讲这种话,不能排除捧杀卜算子的嫌疑;然而我对我老娘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能从一些细节看出来她对卜算子是真的崇拜,也是打心底里敬重这个人。前几年听说卜算子生了一场重病,我妈二话没说就带着我上门去探望了,她对别人可是很少会做到这种程度。

话说回来,卜算子一提到过去在学校里的生活便滔滔不绝,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挑起话头的中心主旨,畅谈了一会儿之后又绕回到我的身上。

“三丫头,听说你最近还在写新剧本?能让我也看看么?”

我顿时在冬夜里汗流浃背。写过一些东西的人应该都明白,笔下的东西是面向陌生人的作品,而不是面向亲友。如果不是自己感到颇为自信的佳作,一般无法轻易示以予人。我刚想周旋,却听我妈雀跃道:“那太好了。去,快去把那屋电脑拿出来,让你叔好好指导指导你。你叔写过的文章海了去了,有这机会还不抓紧学学!”

我看了我妈一眼,眼中尽是无助,可她就跟没看见一样,照样催促我。我们的对话已经引起了屋里不少人的关注,都好奇地瞅着这边,叫我有苦也说不出;卜算子或许是看出来我的困境,颇为善良地替我解围道:“三丫头脸皮薄,再说,静心才能打造佳作。来,三丫头,你带我上屋里头看去吧。”

单独接受批评,总比当着一群人的面接受批评要强得多,既然台阶已经摆在面前,要逃跑就显得不太可能,我也管不上那么多,一头就往里屋扎。背后似乎还传来一阵哂笑声,我总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

我和卜算子一前一后进了屋,我打开台灯和电脑,把新写的剧本找出来,请卜算子坐下看。事实上,我的心情虽然忐忑,但并非对我的作品完全没有自信。我打小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爱看,可就是不爱动笔杆子,有时候想写点什么却总是提不起劲。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一定要我写东西的时候,我便依样画葫芦,总归也是我脑子里的想法,只要思想到了位,纸上文字还怕到不了位吗?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我听着客厅里晚会和他们搓麻的声音,突然感觉有点困意。正当我恍惚的时候,卜算子的声音响起,将我吓了一跳。

方才他一直背对着我看电脑,除了滑动鼠标的声音以外也没什么动作,但他扭过脸来,虽然带着微笑,可我心里有点发毛。

“三丫头,你过来看。”我连忙走过去,站在他斜后方,卜算子快速划动着屏幕说道:“你的这个东西我大概过了一下,没看完,但是有问题。”

我随即转身去翻找笔和本子,“您说,我记一下。”

卜算子笑了一下,“不用这么认真,里头的问题还不少呢。”

听见这话,我心里头咯噔一下,然后就看见卜算子的神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我知道像他这样有本事的人,在工作时必然很认真的,或许他在办公时也正如同此刻一样的一丝不苟。可这是过年,这不是他的工作,何必要如此呢?不过我对我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既然他用心帮我修改,那我也应以诚心去回应。

接下来,只听他一股脑说道:“首先这个开头就写得不好。登场的是一个业界知名的记者,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应该是一个具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处事很圆滑的人。可你看她说的话,语气还跟学生一样青涩,光是看这一句,就已经让人读不下去了。下边也有很多的地方有这个问题……”

我感到笑容在我脸上逐渐地退去了。卜算子点评起来可以说是毫不客气,将我所有的问题一针见血地讲出来,难免我脸上有点挂不住。我并无法反驳,因为他讲得又实实在在有道理,只能默不作声记录下来,以便日后修改。他断断续续讲了一大堆,我同时在一旁忍辱负重地记录,除了听取意见以外,支撑我这样做的理由还有一样,那就是期待他能对我的这个作品表达一句半句的赞美,然而听到最后也没有。

卜算子对文字的要求是难以形容的苛刻,这一点我终于切身感受到了。“你看这里,为什么要用分号呢?我的理解,分号只在前两句是并列关系的时候用,这前后两句是并列关系么?我没有看出来,就改成逗号比较合适。还有这个地方,‘聚落定义为人类基于生产生活需求而紧密联系并形成一个集落’,不太通顺,你觉得呢?”

被他单拎出来一说,我便觉得读起来确实很怪,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得乖顺地点了点头。

“要不就调换一下语序,把‘并形成一个集落’改成‘并形成的集落’怎么样?这样是不是就好多了?”

卜算子说他也算是半个文字工作者,咬文嚼字的功力可不在真正的文字工作者之下。我心中暗自腹诽,尽管他说得没有一点错处,也句句在理,可作为一个剧本,一个标点符号和几个字真有那么重要么?串成台词以后,又会有哪个观众会在意?单单是这种小问题,也需要花这么长时间字斟句酌?可转念又一想,无论做什么事,追求严谨总是比不拘小节要好得多,俗话也说过,细节决定成败,一幅作品如果不经过刻意打磨,光是那些小小的问题累积起来就足以对整个作品产生质的影响。

过去我总情不自禁开始犯懒,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这样浑浑噩噩过了许久,虽明知应多多推敲却总也提不起劲来,才导致这许多的小错误。大概也有许多人同我一样,明知犯懒不可取,然而陋习难改,就算为此付出不少努力,但仍难以对抗那强有力的敌人。有时我甚至怀疑这并非陋习,而是沉疴的病症,否则我为何总也摆脱不了粗心和懒惰编织的魔网呢?且这种病症是与生俱来的,非有能之人不可战胜,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卜算子的成功并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而我之所以为平庸之辈、与他不能相提并论的关键也就在于此。

想明白这一系列事情的这时,又听见卜算子笑道:“三丫头,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其实你的想法非常新颖,还有不少的创意,这些都是很难得的。只要你肯对写出来的东西多次、仔细地打磨,一定会写得越来越好。”

若是这话早些说,我一定会沾沾自喜;然而现在听了却感到十分刺耳,就像是富人对乞丐的施舍。明明他就知道真正优秀的作品是什么样子,还为了保持体面对我作以宽慰,这样做也算是有些残忍吧?

我苦笑一声,算是认同了他的话。

出了房间以后,时间快要走到零点,晚会尽是一些歌舞节目。我们家里人都并非什么文人雅士,不懂得欣赏阳春白雪,听不见人声就昏昏欲睡,连搓麻的那一桌人也提不起什么劲来,只管低头摸牌打牌。定睛一看,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加入了,此刻神色凝重,估计已是输了不少钱。

我随卜算子在奶奶身旁坐了下来,老人晚上容易犯困,只见她双眼半眯着,正打着瞌睡。窗外的爆竹声不但没有停歇的时候,反而越发密集了,差点都要盖过电视里的声音。我倒了杯茶给卜算子,只见他出神地盯着电视,此时正在播一个舞剧选段,大概是歌颂美丽田园生活的意思。

忽然听他感慨道:“这些自然的生活多美呀,要是当初我没有在城里找到工作,说不定现在就在山间和田里,宁可做一个老农民了!”

对他这番剖白我半信半疑,毕竟他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当农民的材料,就算他真的想去,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让他下地。更何况,在城里住惯了的人,是不太可能适应乡下生活的,因为我就时常在城里和乡下两地奔波,其中的诸多不便很难一一道出。卜算子虽然出身农村,可十几岁的时候就为了上学搬进城里,此后就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探望几天,这么算下来,他也算是大半个城里人了。

见我兴致似乎不高,卜算子又说道:“现在在市里住的时间越久,我就越讨厌在那种地方生活。三丫头,你应该知道,大城市虽然看起来气派,全都是高楼大厦,可无论哪里都是人挤人,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都没有。人一多,连空气都不新鲜,尤其是天热的时候,楼里都泛着一股臭气,我很不喜欢。

“你再看看我们的乡下,总是那么开阔,总是那么清爽,远离那些让人心烦的事,只和土地、动物们打交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再说,谁说乡下风景不如城里?我看咱们这个地方就很好,‘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这些自然山水可是最高明的画师都画不出来的好景色!”

我点了点头,他这话确实没说错,自然风光确实要比城里的那些高屋建瓴要漂亮很多,不过这也就是我们在那些高楼里待久了,才会有“复得返自然”的感受。若是让一个没离开过庄稼地的人来评判,说不定会得出与我们截然相反的答案。就算是在城市里,又何尝不能“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呢?

外头的爆竹声越发响了,轰鸣声震得我竟有些心慌。卜算子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他那美好的田园梦之中。“或许是上了年纪,我现在倒是越发讨厌与人打交道,越发爱读陶渊明和王维的诗了。看他们笔下的田园,我就好像身临其境一样,唉!每年都想着要不就这么脱身,回到地里田间吧,可总是事与愿违,人总是身不由己啊!”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套说辞很是熟悉。忽地想起小学语文课上讲王维的田园诗,老师连带着分析了他的生平。要说古代的诗人谁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王维绝对算得上一号。他一生官拜尚书右丞,这可是极大的本事。然而,他最向往的却并非庙堂,一生中反而创作了不胜计数的田园诗篇。

老师在课上说过:“虽然王维在田园诗派的造诣很高,曾经多次表达过自己想要归隐田园的意愿,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他也没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是了,世人皆知王维在辋川有套别业,但那并非简陋的农舍,而更类似于西方古代贵族的庄园。他种植桑麻、经营果园以自给,却不必亲力亲为;他的田园生活始终有官职和俸禄来支撑,根本无需为生计奔波。形隐而心不隐,身仕而志在野,这就是王维的田园之道。

这样看来,卜算子的处境与几百年前的王维或许也算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了。且不问他为什么还不归隐山林,单说这幻梦中的归隐,也能算得上是归隐吗?若是背着个小背篓,举着把小锄头也算是“躬耕”,那么随便识得几个字,也可像个文学家一样出书了。我见过家里人种地的样子,夏天不能惧热,冬天不能畏寒,不但要与动物的粪便日日打交道(施肥),还要用蚂蚁、蚯蚓之类的虫子帮助种田。最累的便是收获的时节,他们那时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汗混着泥不知道流了多少。有些作物必须夜里采集,家中的叔婶总要天不亮摸黑爬起来,算着时间去收。光是远远地看着他们,我便觉得我肯定是做不到这样的,若是除去这些辛苦不提,房前屋后的田园也就只是一座座荒地。

我这一联想便是神游天外,等回过神来却发现卜算子在一旁盯着我不说话,五官扭曲,十分的难看。糟糕!我心下大惊,难道自己刚才把想着的东西全都说出来了!真是罪过罪过。赶紧手忙脚乱地打哈哈,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总算是蒙混过关。

忽然间,电视里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几个主持人都上了台,神情激昂地朗诵着主持词,把家中所有昏昏欲睡的人都惊醒了。一看表才发现,原来是快到零点,便起身开始互相拜年,新年的钟声就在这样的时候敲响。窗外的炮仗声异常猛烈,家里的小孩子们便提议出去放烟花。我被火炕烤得飘飘然,不愿意起身穿衣服出去,可一想到好几年没有放花了,心里又有点发痒,天人交战一番后还是决定穿衣服出屋。

我在门廊里穿着鞋和外衣,扭头一看,堂哥也带着小侄女走过来帮她穿小鞋子。透过屏风,我隐约看见卜算子靠在窗边,神色寂寥地望着起冰花的玻璃之后的那些模糊影子,感到他和其他所有人之间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壁,不由得对他生出更多几分敬重之外的情感。尽管我与他是流着一样的血的家人,可我实在一点也不了解他,他应该对我也是如此。

爆竹打着旋儿地升入空中,在夜色里炸开了转瞬即逝的花朵。新春在有的人印象中是欢声笑语,而在有的人印象中是不悲不喜,更在有的人印象中是镜花水月,就像眼中不断上升的烟花一样,在刹那间达到半空中的最高点,然后消失在冷风里。

大年初一的早上,卜算子就带着他的两个秘书走了,他们的行李带得很少,没了那些年货礼物便是两手空空。我起得有些晚,出门时只望见他们离开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次春节之后,即便我的生活早已从春节假期回到正轨,我依然时不时就想起卜算子,包括他在饭桌上对着两根筷子侃侃而谈,还有他对我剧本的点评,以及那晚在窗边,他漠然的神色。我必须承认,从小到大,他对我的成长一直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上中学的时候,我曾有一段时间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想要学艺术,走艺考。那时候我妈不顾一切反对我,无数次把卜算子搬出来,一遍遍给我讲他的故事,告诉我要是学了艺术,我这个人就毁了;要是不参加学术考试,以后就算我想学都已经晚了。我不是没有自己的主见,只是一方面确实犹豫不决,一方面大概对戏剧的执念也不算太深,终究还是听从老妈的意见,走了跟她和卜算子一样的路。

有时候我也会设想,假如当初坚持艺考,我的人生会变得怎样?会更好吗?但只是稍微想一想,就觉得十分荒谬:时间不会倒流,无论走在生命之路的何处都不会有重来的机会,想这些只不过是在虚度时光,没有任何意义。那么卜算子呢?他也曾面临跟我一样的困境吗?之所以走上这条路,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吗?后来我偶然有机会向他提出这个问题,可至今没能得到答案。像他那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将自己难以启齿的事情云淡风轻一样地说出口。只不过他的身边除了我们这些家里人以外,尽是一些名流泰斗,据他所说,工作期间也接触过不少粗人,他虽然保持着基本的礼节,心中却不免嗤之以鼻。他说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可却是笑着说出来,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毛病。

大概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有些人生来就不对头,有些人之间到死都隔着一堵墙壁。我虽然听着卜算子的故事长大,可却总不能坦然面对这个人,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眼底有哂笑的意味,而他作为长辈,也永远自上而下看着我,我也永远只能自下而上望着他。

说不定,我的这种时常出现的幻觉就是那堵墙壁,不是别人,而是由我一块块砖亲自垒起的。而或许在墙的另一边,他甚至还没拿正眼,只是用余光瞥见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奋力且煞有介事地垒起了一堵墙壁,而且还要垒得更高,更高!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