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了,父亲续娶。
没过几年,父亲也死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个外人,继母用眼神和脸色告诉他:没错,在这个家里,你以后就是个外人。
继母对他很差劲,让他多干农活少吃饭,他对继母很孝顺,也不知道有没有感动继母,反正连村里的狗都感动了。
少孤,继母苦之,以孝闻。
汉朝没有高考和国考,除了达官显贵之间玩互推,寒门子弟想要挤进上升通道,通常只有举孝廉这根独木桥。
三年,五年,八年,他在继母的呵斥声中孝名远扬,还被推选为长安县十大孝顺青年,穿着一身粗布烂衣登台领奖。
那天晚上,他躺在家门口的麦草堆上,听着屋内传来筷子敲碗的骂声,他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光,脸上荡漾起了一丝笑意。
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长安县选拔一批文职干部,他以资深孝子身份被录用,离开黄土地,走进县大院,坚毅隐忍,以德报怨,多年养成的习性让领导高看一眼。
郑县的业绩倒数第一,领导派他去搞帮扶工作,第一次出远门的喜悦之情,很快被地方上的乌烟瘴气冲散了。
郑县县令白天打牌,晚上喝酒,积压的案件比房顶还高,县大牢里人满为患,扶老人的和捅人的关在一起,不判罚也不释放。
他在大牢里现场办公,不出半月就弄得井井有条,虽然没有达到孔子的高度,让判罚砍脚的犯人感激涕零,但也不至于刚出门就被人抹脖子。
品性好,能力强,领导推荐他担任汉中府丞,上任还不到俩月,东边来了黄巾军,西边又来了董卓,十八路诸侯也纷纷而起。
乾坤倒转,牛马变炮灰,他连官印都不要了,背着继母装作难民逃往荆州,一路望着饿殍遍地,惟见日月恒常。
会天下乱,遂弃官客荆州。
数年之后,他拉着板车回往老家,车上放着一具棺材,里面躺着他的继母,逢山翻山,遇河过河,同行的难民纷纷夸他有孝心。
他苦笑一下,回头望着黑漆漆的棺材,里面躺着的那位妇人,虐待过自己,同时也成就了自己,半生恩怨岂是一句孝顺就能抹平的?
天之无恩,而大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脚下路途颠簸,他的心却越来越平稳,思绪也犹如天外浮云,风吹云已散。
全体都有了,打劫!
一伙盗匪蹿了出来,难民们四散奔逃,他拉着板车跑不动,索性趴在棺材上听天由命,看到小弟们上去抢包袱,二当家的连忙骂道:真特么晦气,快滚。
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善中有恶,恶中有善,他拉着板车继续北上,将继母葬进老家祖坟,望着纸钱随风飘荡,自己接下来又该何去何从?
朋友做到长安县的一把手,邀请他协助处理事务,时日久了,他听到朋友私底下向别人抱怨道:老子让他来帮帮忙,他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合伙生意不长久,倒不是事情合不在一起,而是心和心很难合在一起,嫌隙已生,破镜难圆,他收拾好包袱悄悄地走了。
要走,那就走远点吧!
一座许都城,汉献帝是被曹操绑架来的,他是为了找条出路主动来的,晚上赖在老乡家里不走,俩人卓尔不群倒也相谈甚欢。
他的嗓门越来越高,恨不得把房顶给掀翻了,耿纪劝他说话声音小点,咱这房子隔音效果不好,大半夜的别影响邻居休息,人家明早还要上朝开会呢。
他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喝了一大杯土蜂蜜水润润喉,继续扯着嗓子高谈阔论,耿纪觉得又心疼又无奈,奇妙的是,还很想听听他接下来的点评。
咣当,大门被一脚踢开了,荀彧顶着黑眼圈进来了,劈头盖脸冲着耿纪问道:有国士而不进,何以居位?
荀彧不等耿纪开口,扭过头直勾勾的盯着他,然后发出灵魂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三人秉烛长谈,直到他被荀彧带走了,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启明星在地平线上熠熠生辉,他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荀彧进之太祖。
荀彧推荐他做河东太守,曹操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河东地区的形势错综复杂,他是挟持天子的大汉丞相,当地豪强却并不买他的账。
如果这人有能力,以朝廷之名,行丞相之实,就能平稳收购河东地盘,如果这人是个草包,被当地豪强给咔嚓了,死了也没什么损失。
曹操不在乎他,因为压根没听说过他,仅仅是相信荀彧看人的眼光,说他堪比西汉萧何,东汉寇恂,搞定那些河东土锤完全没问题。
通知下发了,你去上任吧。
汉献帝签字盖章的文件,河东豪强说是伪造的,集合数千兵马堵住黄河渡口,拒绝朝廷派来的太守入境,让他从哪来的就滚回哪去。
他站在黄河边上,望着浊浪滔滔陷入深思,有人劝他再等一等,曹操派夏侯惇率兵赶来,等到打出一条通道再去上任。
他没有接话,目光看向对岸的河东郡,那里有三万多户百姓,等到朝廷的军队来了,势必会联合周边豪强抵抗,到时候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等待能够让自己安全,却让河东百姓陷入危难,他收回了目光,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黄河,自言自语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河东有三万户,非皆欲为乱也。
讨之不胜,四邻应之,天下之变未息也。
吾单车直往,出其不意。
吾得居郡一月,以计縻之,足矣。
夜幕之下,冷月高悬,他拿着证明信跳上木筏,黄河水浪声犹如千军万马,登岸之后,他单人单车溜进了河东郡,朝着太守府方向飞奔而去。
当地豪强没有撕破脸皮,只是当面砍死三十多个人,他装出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唯唯诺诺,嘴里说着大哥让我干啥就干啥。
原来是个怂包软蛋啊,豪强们的戒备逐渐消解,外加朝廷的军队虎视眈眈,犯不着弄死这个窝囊废,换个难搞的人过来更麻烦。
怕麻烦,麻烦就来了,他明面上对豪强掏心掏肺,暗地里开始挖坑下套,建议增加军费开支,让将领们常回家看看,全家团聚亦是人情嘛。
一些列伟光正的建议,执行下去却分崩离析,提高军费没招到多少兵员,几乎全被中层吃空饷了,不愿意对抗朝廷的将领,干脆找各种理由请长假。
柔弱,胜刚强。
河东内乱,他趁机拉起四千人的队伍,与朝廷军队里应外合,将当地豪强一网打尽,以最小伤亡平定了河东,是时天下郡县皆残破,河东最先定,少耗减。
难民如潮,他没有空谈哀民生之多艰,而是用宽松政策休养生息,鼓励百姓耕樵渔猎,督促他们饲养鸡鸭牛羊,还给孝子贤妻家庭免除赋税。
圣人知自然之道不可违,因而制之,在他的精心治理下,河东郡焕发出勃勃生机,饱暖思淫欲,他又到处开设学堂,时常还会去讲几章儒家经典。
有人来打官司,他先给双方做调解,让他们回家再考虑三天,如果还是坚持对薄公堂,那就严格按照规章条令,该判的判,该罚的罚。
冷静期过了,原告和被告几乎都和解了,因为乡里的父老几经生死,苦口婆心的劝说道:有君如此,奈何不从其教?
福气,这是他的福气,也是河东百姓的福气,日月恒常,漠视着三国乱世里的血火横飞,唯独这片土地,安稳地仿佛遗世而独立。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曹操西征,河东郡专项负责军粮供应,战事结束了还剩二十万斛粮食,这让打了半辈子仗没吃过几顿饱饭的一代枭雄,震惊了。
曹操攻打汉中,让周边郡县送些搬运工,各地民夫能躲就躲,能溜就溜,河东郡五千民夫无一人逃亡,齐声高吼道:人生有一死,不可负我府君!
曹丕继位了,拜他为尚书,高车大马渡过滚滚黄河,走进阔别多年的许都城,放眼望去,物是人非,耿纪死了,荀彧死了,汉献帝也不是皇帝了。
他还是他,站在曹魏朝堂上,接过两千石的高级聘书,转身又朝着河东郡走去,只留下魏文帝的嘱托在大殿上空空回荡。
昔萧何定关中,寇恂平河内,卿有其功,间将授卿以纳言之职,顾念河东吾股肱郡,充实之所,足以制天下,故且烦卿卧镇之...
没多久,曹丕征集寡妇。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连年大战造成人口稀少,曹丕让各郡县统计寡妇数量,便于朝廷举办集体婚礼,送入洞房抓紧时间生娃。
光棍们还没疯,太守们先疯了,为了第一名的荣誉大放卫星,他如实上报河东郡的数据,毫不例外,每年都是倒数第一名。
幼年丧母,继而丧父,他在最需要父母关爱的时候,却不曾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如今权力在手,他更不舍得去破坏一个完整的家庭。
周边的郡县哭声震天,除了那些丧偶的真寡妇,还有不少为了冲业绩,硬生生被拆散家庭的假寡妇,换来的不过是一纸嘉奖罢了。
自从,他单人单车溜进河东,时至今日已经十六年了,这十六年间,他命悬一线,教化万民,不媚于灶,称为天下第一太守当之无愧。
河东十六年,常为天下最。
回京,进封丰乐亭侯,曹丕赏给他食邑百户,这位年过六旬的国之重臣,须发花白,望着环绕膝下的满堂儿孙,恍如梦幻。
曹丕带队攻打东吴,委托他留守京师处理事务,顺便监造战船下水试航,人口,内政,战力,都是未来一统天下的储备。
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站在陶河边上驻足远眺,河面上飘荡着浓浓的雾气,犹如命运一般,不愿让人们看清真实景象。
有人劝他再等一等,最好挑个吉时吉日什么的,他不想等了,御楼船就像是木筏子,陶河对岸仿佛是河东郡,还有什么理由等下去呢?
战船下水了,载着曹丕的梦想缓缓向前,秦岭一白带着两瓶土蜂蜜,站在河岸边,望见矗立船头的身影在浓雾尽头消逝了。
受诏作御楼船,於陶河试船,遇风没。
对了,他叫杜畿。
杜畿死了,曹丕很痛心,将他比作播百谷而死在山上的后稷,治水患而死在河里的冥勤,诏书结尾处用了八个字:忠之至也,朕甚愍焉。
五十多年后,杜预统帅晋军灭掉了东吴,他是杜畿的孙子。
五百多年后,杜甫在唐朝诗坛大放异彩,他是杜畿的后人。
嗯,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