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扛着一个纸箱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五月的玉米已经长高了个子,叶子伸过小路,忽然牵了他的衣服。收了小麦的地里大豆刚冒出来,顶着两片豆瓣大儿,怎么看都像是鼓掌。地头卧着的一颗憨头憨脑的南瓜也是笑眯眯的……他贪婪地看着,这样的景物他久违了,就在那一刻,浓浓的内疚涌了上来,他咳嗽起来。这一咳,一条狗吠着奔了过来,接着在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同时尾巴热烈地摇了起来。他叫它的名字,黑背。这条叫黑背的狗走上前,在他的腿上蹭了蹭,忽然折过身子,朝着家里跑,通风报信去了。
一周前,他接到妹妹的电话,说父亲昏迷了,不会吞咽了……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铅球带着往下坠。那时他刚飞到巴黎,那里有一宗业务要谈判。他说,给咱爸说要他一定等着我……
谈判需要时间,他心里像猫抓似的,恨不能拿起笔在纸签上上名字,立刻回老家见父亲。可一到谈判桌上,职业习惯立刻就回来了,时而唇枪舌剑,时而沉默不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第三天才算谈妥……
那个深夜,他在异国的饭店里哭了,遥远的哭了。父亲的前半生他没有参与,后半生他也很少陪伴。
而现在他稍稍觉得安慰了一点儿,父亲还在,也许是在等他。
母亲给他煮了面条,调上油汪汪的辣子,他久久不肯动筷子。他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只是没想得这么快,在没有发现癌的对症药之前,患者只能面临一种结局,他不止一次的想,如果父亲非要被癌缠上,不希望是胃,父亲是那样的喜欢食物。
他说,爸那么喜欢吃油辣子。母亲说,现在他啥也不吃了。母亲催他快吃,他依然迟迟地不肯动筷子。母亲去厨房盛了一碗陪着他吃。这碗面吃得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母亲劝他不要难过,人都要走这条路的,只能安心等待那个时辰。
平常多愁善感的母亲在这个时候放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安稳又祥和。
他坐在父亲的床边,把父亲的手握在手里。妹妹说她和母亲轮换着照看父亲,怕他走的时候身边没人孤单。他看着妹妹,还不到三十岁的妹妹看上去单薄憔悴。妹妹那年没能考上大学,去了南方,在一家医院当了一年多的护工,和一个南方小伙儿恋爱了,最后却嫁在了邻村。那时他被分到西安,恋爱了,结婚了。父亲坚决不肯去西安,怕迷路,怕花钱,怕老屋漏雨,妹妹只好回来了,做了父母的贴心小棉袄,这一直让他很内疚。
妹妹说,爸清醒来过两次。一次是说要你回来,爸说看黑娃子能不能回来,好商量一下他的后事,不要大操大办,天气热,早点让他入土,睡个安稳就行了。她跟爸说,哥在法国。父亲“哦”了一声,又昏睡了过去。第二回醒过来,伸手指了指那个匣子,说要和他放在一起的。
顺着妹妹的手,他看见了那个匣子,薄薄的四个角镶了铜,上面挂了一把小锁。在他幼时的记忆里,父亲在这个匣子里放些要紧的东西,账目、钱什么的。不过,他从来没有打开过,因为钥匙一直放在只有父亲知道的地方。他问妹妹,你知道里头装的是啥不?妹妹摇摇头。
人都是要死的。他回去那天晚上,很多邻里来看父亲,来看他。他们差不多都重复着这句话,劝他节哀。然后长辈们回忆了父亲的点点滴滴,有些像追思会,这一些荒唐。回忆了一阵子,就开始谈论身后事了,老衣是否准备得当,纸钱是否准备充足,给他穿好点,他勤俭了一辈子,走时穿好点,多带些钱,那边也要过日子。事无巨细,他用笔一一地记下。有人提议给父亲请歌师唱一场,说是父亲喜欢听的。最后,一位长辈问他请了几天假,他说了。长辈叹息一声说,你爸等了你这么久,你回来了,他也该走了。然后郑重地告诉他,你爸走时,一定要脱下你的衣服给他穿,免得他冷……
夜深了,邻里陆陆续续地散去,他执意要妹妹休息,今夜由他来看护父亲。妹妹不肯离开,躺在躺椅里和他说话,妹妹问了嫂子和侄子的情况,他一一回答。末了叹息一声。妹妹本来想说要是你们一家三口都回来,爸就心满意足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出了妹妹的心思,说本来是要一起回来的,可孩子的课怕落下了……他想起了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西安时的不愉快。那时他们刚刚搬进新家,父亲别着旱烟袋穿着黄胶鞋,挎着一个蛇皮袋子来了。其实父亲有好衣服,也有皮鞋,可他偏偏这身打扮,为什么呢?原来蛇皮袋里装了一万块钱,父亲觉得这身衣服不起眼,安全。解开蛇皮袋子,父亲把钱倒出来,有一百元的,也有一角的,很大一堆。父亲说这是他和母亲一辈子的积蓄。父亲说,买房子是大事情。
他想让父母来安度晚年,妻子是欢迎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次来西安却让父亲不高兴,当然他妻子也不开心。最先是因为父亲吸旱烟,很呛人,抽纸烟他又不习惯;还有就是父亲吃饭的时候不肯坐在椅子上,他习惯蹲着;再接着父亲进了他们卧室的卫生间,父亲不习惯坐便器,就蹲在上面。这让妻子不高兴,可也没有说出来 ,只是跟他埋怨。直到那次父亲把一个收破烂的中年人领回家,妻子下班回家见二人盘腿坐在沙发上家长里短,就埋怨了父亲几句,说,爸,你又不认识他,就敢带他回家?父亲辩了一句,那人的家离咱们老家只百十里路嘛……
这事发生的第二天早上,父亲就要回家,很坚决。他不停地劝慰,父亲说他没有生气,就是想回去了。
回到家里的父亲,只是说西安如何的好,儿子和媳妇如何和睦。还说,回头去西安了,一定要到公园里看看的。可父亲再也不肯去西安了,母亲故意憋他,在西安待了半年,他和妻子回来接他,妻子后来跟父亲赔了很多不是,他就是不去,其中一个理由是,他走了,黑背就成了野狗,都在一块儿待十年了……
村庄的夜晚,安静得像一个伤口。
妻子带着儿子在他回来后的第三天回来了,这让他很欣慰。奇迹也出现了,父亲清醒了,眼睛高闪闪的,缓缓地注视着床前的他们。他抓住父亲的手说,爸,我是黑娃子啊。父亲张了嘴,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这个过程稍纵即逝,父亲是不舍的,可这一回父亲坚决地离开了。哭声飞快地传出了窗口,邻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飞快地脱下衬衣,往父亲身上穿。父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父亲的身体,膝关节错位,那是他高中的时候父亲挖草药时摔坏的……
他要给父亲穿上他从法国带来的名牌西服,可母亲不同意,她要给他穿她缝的长袍。母亲说,那时我给他纳过第一双鞋垫,现在他也要穿上我给他缝的最后一件衣裳。
他拗不过母亲,在入棺的时候,他将那套西服放在父亲的身边。那一刻,他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父亲……棺盖最终盖上了,父亲就此与他们阴阳两隔了。
入夜,歌师来了,他们来唱歌:人生在世浩浩荡荡,苦挣苦挣一份家当。正好享福,寿又不长。莫要眼泪汪汪,细听歌师说几个比方。哪有万岁不死,哪有少年不亡。昔日有个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过黄河,收周仓,大英雄怎能舍得而死,舍得而亡。昔日有西楚霸王,百战百胜称豪强,到后来被逼死于乌江。这大英雄怎么舍得而死,舍得而亡……
人们坐在灵棺的周围听歌师唱歌,陪伴着父亲度过夜晚,明天,父亲将要归于土地了。有老者跟他说父亲的往事,上山吹柴挖药,穿破衣服,常常让刺破了身体,你爸说过这样一句话,皮划破了还能长,衣裳烂了没钱缝啊。又说,你爸在你动身去北京那天夜里,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像狼一样的哭泣。又说,那年你爸挖草药摔坏了腿,你跑到镇上窑场干活,他让你妈去找你,你说要挣钱养家,把你爸气晕了头……
他怎么会忘记呢?一个月之后,父亲拄着拐杖找到他,神一样站在窑场里看着他。他跑到父亲跟前,父亲一拐杖扫了过来,结果父亲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如果不是父亲的坚定,他上大学只能算是一场梦。
他一个去了地里,四周的山静默着,像一个陷阱,这块父亲种了一辈子的土地,将迎来它的主人,像颗种子那样被种下。
安葬了父亲,他准备回城了。他用相机拍了父亲的睡房,茶杯,烟袋,叠得整齐的纸张……他的目光定在那个匣子上,父亲说要带走的匣子竟然还在那里。
他问母亲这匣子里是啥。母亲说是几张纸,母亲不识字。他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母亲从枕头下找到钥匙,给他找开。果然是几页撕了又粘起来的纸,竟然是他小时候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他记起来,因为这篇作文,父亲暴跳如雷,不但撕了作文本,还打了他一顿。
这篇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爸是个农民,灰头土脸的,他总是有理由待在地里。早上起得老早,说就是早上凉快,正好做活;晌午太阳大,草好死,正好做活;下午呢,他说下午又凉快了,正好做活;晚上他坐在院子里用小石头磨锄,咯吱咯吱的,很刺耳。我跟他说,你不磨了行不?他说磨光了明早好做活。
他一直待在山窝子里面,除了修襄渝铁路出去了一年多。通车那天他到了襄樊,回来说襄樊很大,他看见了车沿着电线跑,他说这条铁路有八十多万人修,我是个铁匠!他很自豪。
他会认字,在扫盲班里学的。他不知道唐诗,也不知道宋词,稍微难一点的算术题也不会,他整天都是忙他的事情。有一阵子我想让他注意我,我就捣乱,把他买回来的两种小麦种子混在一起,我想他会打我一顿,结果他没有。
我爸太平常了。要是我当父亲,我要给孩子讲故事,给孩子讲牛顿因为一个苹果发现了万有引力,我要带孩子去看天安门,我要让他骑在我的头上逛公园……
眼泪就那样流了一脸。他记得父亲无意间看到这篇作文时,打了他一顿,说儿不嫌母丑,你这是写我的大字报嘛……你怎么能这样写我……那时他上五年级,而父亲那时才三十多岁。父亲打了他,他偷偷地用棍子狠抽父亲的黄胶鞋。还不解气,弄了个铁钉把鞋底扎个眼儿,他转过身时看见父亲,这次父亲什么也没有说,伸手在他着上抚了几把。后来这双胶鞋父亲穿了很久,下雨天,一只脚是干的,一只脚是湿的……
儿子喊了一声爸爸,让他从往事中惊醒。他惊奇地在那几张纸的背后看见父亲的一段话:我没有见过我爸,他死时我还在娘肚子里,他没有跟我说过话,当然也没抱过我,他对于我是个名字,没有他,我不知道咋当爸,只好学着当了。我也是偶然当了你爸。你这篇写的还好,我不该打你,我争取让你当爸时,像你写的这样,能事带着娃娃逛公园,看天安门,住在城里。
原来如此,父亲做到了。他记得那年高考时,作文是这样的:一颗树不能改变气候,只有一片森林才能改变气候,而形成一片森林又需要一定的条件。如果温度、湿度适宜,树木就迅速生长起来,形成茂密的森林……根据这段话写篇文章,他当时写了父亲,考完之后他跟父亲说了,父亲听了之后笑了,也许他是满意的。
他离开家时,带走了这个匣子。
他想起父亲说,我也是偶然当了你爸,他再一次热泪盈眶。他想,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父亲,是那样的偶然,但他的一生因此改变。他心甘情愿地铺在地上,垫起你愿望的脚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