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秋姨的家在广袤的丘山老家,那里有一片片金黄色摇铃的大豆,一片片挺着腰晃着头的高粱。那里树木翠绿空气清新,就连鸟的啼鸣也欢快悦耳。老家的人们憨厚朴实,邻里之间相处和睦,遇到哪家遭了难,哪家做了费劲稀缺的饭,大家伙儿都伸手互帮一把,或者分几杯余羹给左邻右舍尝尝鲜。这样有温度的村庄,秋姨打心眼儿里喜欢和不舍。
秋姨名字后面有个秋字,因为她是秋天里出生的。就像爱她的名字一样,秋姨尤其喜欢着红澄澄的秋,更喜欢秋丰收的季节,到处是一片金黄的颜色,金黄色的谷物、金黄色的银杏树、金黄色的桂菊……秋姨在秋天中迷失了自己,常常沉醉在昏黄的落霞中不舍得回家。家,一个人的家,冷冰冰的如同冰窖,感觉不出温暖反而多了几分压抑。
儿子儿媳都在城里落了根儿,秋叔前些年又独自一人去他方世界享福去了,留下孤零零的她像没根的浮萍,心里空落落的漂泊无所。哪里还有家啊,只不过是几间遮风避雨的破房子罢了。
秋姨向往着秋天的来临,秋天有很多小长假,在城里上班的儿子一家也能放假或许能想起老家,说不定还会开上车载着一家子回老家转转呢!秋姨心里这么想的不下十次,可是次次都是失望。哎!他咋就不想回家看看呢!儿媳是城里的对老家没有感情,他可是蹦跳着淌过老家的每一条河川,摸过每一块儿石峦、吹过每一缕春风长大的啊!而且现在的老家不同于往常了,村里修了路,宽敞、平坦,通达,沿着公路一直修到秋姨家门口,下雨天再也不怕一踩一鞋壳子黄泥了。
再说了,秋天多好呀,天高云淡、田园景色秀美、果实丰盈,现如今的城里人不是都喜欢这种乡间风景如画的诗意吗?他咋就不向往呢?秋姨闲下来就想着这个问题,想啊想的也没想明白。眼看着村口一辆接一辆的四轮小电驴儿,唱着快乐的歌驶进村子,唯独没有自己最想看到的,那辆银灰色像被消掉屁股的车子进来。
02
秋姨这几天一直左顾右盼的坐不稳,心里像挂了心事一样沉闷。东头桂林家的二小子八月节那天回来了一趟,十月一不到,开着小汽车载着媳妇和俩儿子,“嘟嘟嘟”的又来家了。屋子里笑声不断,由着院子传到大街上有半里路的远。半晌,儿媳妇挽着一身新衣的桂林媳妇儿说说笑笑的走出门来,后面还跟着俩蹦蹦跶跶的小子,说要去赶镇子上的大集瞧瞧。再回来时大兜小兜,各类的菜和肉挂满了胳膊和臂腕儿。碰到迎面而来的秋姨,快乐的招呼了一声,回过头又说着笑着往家赶。
晌午,当村里人都坐到餐桌上大快朵颐的时候,秋姨一个人还在街上逛悠,并不是她眼馋人家的饭菜,而是她贪图人家里的那股子久久不散的热闹劲儿,这样欢腾的日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品尝到,都记不清什么时候有的了。她宁可在街上瞎逛也不想早早回家,回到家也是一个人对着冷锅冷灶,自己对自己说笑,自己陪自己唠嗑,除了一屋子冰冷的空气外,一点儿人气都没有。算一算儿子一家子上次回门还是六月六过半年的时候,距离马上要来的国庆,已将近四个月了。期间她打过几回电话,想问一声他啥时候能再回,可次次都是儿媳妇接的,说了不上三句话,回复一句“没空”就把电话掐了,连她的身体好赖以及家里的农事状况,都没提半个字。秋姨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睡不着的时候反复的想“儿子工作有这么忙吗?连个电话都没空回?”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秋姨还是一大早起了,村东头那二亩地的苞谷皮已经开始泛黄,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掰了。吃过饭她得去地里看看,估摸一下时间好提早做打算。
秋姨家里本来得有六亩田,秋叔去了后,儿子不在家,她一个人忙不了那么多,送出去四亩后还留着二亩在手里。依着儿子两口子,二亩田也不留,她没依,一个庄户人手里没有田像什么话?别人农忙的时候,她一个人闲唠唠的没事可干,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再说,她也没那本事不种田,吃饭要粮,买菜要钱,有个头疼感冒的也得往里扔钱,总不能事事都伸手管儿子媳妇要吧,一次两次还行,要多了肯定会看脸子。这些,她心里有分寸跟明镜似的–只有自己口袋里的钱花的才通畅才心安理得。再说了,手里头有点活干也好,有活儿累着晚上回到家倒头就睡,反倒睡得踏实,省的自己闲大了胡思瞎想的。
秋姨走在路上看的眼花缭乱,秋的原野这儿一笔那儿一撮儿,像画板上着色不均涂厚了的染料。各种的树大片的叶子披上了半黄的蓑衣,路牙子两边的草坪,也有碧绿染成昏黄,难怪诗人、作家的笔总喜欢围着秋天打转儿,秋天的美岂是一两句话能描述了的。
秋姨的心沉迷在诗人唯美的诗句里,一下子飞出去老远,飞去远处的山岚,飞上了浮漂的云端。往日的烦闷也荡着秋风浮过树梢越吹越远,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地欢畅。
田里秋苞米的茎叶已经开始落黄,搂着鼓饱饱的穗子,昂首挺胸向人们展示着丰收的自豪。
今年田里雨水均匀,各家的玉米普遍长势良好,到处一片丰收在即的景象。秋姨本来想,趁着国庆放假,儿子回家来给自己搭把手儿,一同把二亩地的棒子收回家。可又一想,孩子自打去了县城念书,就没再摸过锄头,细皮嫩肉的哪能受得了这份苦,即便是站在地头儿,火辣辣的阳光也能把他娇嫩的皮肤晒爆一层皮儿。城里的儿媳妇更是娇贵,估计都不会正眼瞅着这些粗劣的庄稼,干活更是指望不上喽。
秋姨特别羡慕桂林叔一家,儿子儿媳懂得体贴,每次回老家说是采风游玩儿,其实就是帮着老口子干农活儿,俩人八月节回到家急忙换上装在后盖箱里的工作服,和桂林一起下到地里薅花生、割豆子……明明和自个儿子一样也是半路入的城,儿媳妇也是地道的城家小姐,差别咋这么大呢!
桂林的儿媳妇从来没嫌弃过农村老家的脏乱,也没有嫌弃农村婆婆的土色的装扮,反而对待他们两口子特别亲切,像是在自个儿的亲爹妈面前一样,处起来很是融洽。她这辈子是别想指望着他们俩帮着干农活了,至于融洽相处,秋姨连想都不敢想,没事的时候她可总爱坐在炕上瞎寻思,越寻思心越烦。
外人看着秋姨日子过得不错,儿子媳妇对她也挺孝顺的,但是她心里的苦别人自是无法品味,也不能和别人说,也没法说出口的。
秋姨的儿媳妇从骨子里瞧不上她,嫌弃她这个农村婆婆没文化出身不好。儿媳结婚这么些年与秋姨的心从来没有靠近过,中间像隔着一座山。她的冷漠无情秋姨倒是见识过,儿子毕竟是个男人,对这些事并不细心,也不晓得自己媳妇对农村有着深厚的阶级区分。在儿媳看来,秋姨是仆,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王。两个人永远不在一个层次 ,中间横着一条跨越不去的河。要不儿媳妇每年来家里的次数会寥寥无几?这完全是她对农村人的不屑,以及骨子里对农民的歧视造成的
儿媳妇一年到头在家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掰饬过来,更不用说在家里留宿了。也就是除夕那晚屁股着着沙发眯了一小会儿,就这还是从自己兜里掏出长布套,遮在秋姨刚换的新沙发套上呢,她那种高高在上的人,就连沙发都不屑得坐,生怕脏了自己金贵的身子。儿子粗枝大叶看不到这些,可秋姨耳聪目明看的清清楚楚,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一,儿媳妇早饭都不吃,抱着孙子开车就走,年就算过去了,一直到元宵节,再没看到人影子。除夕的年夜饭,都是自己一个人张罗的,儿媳妇靠在沙发一角刷手机不管不顾,不闻不问。秋姨每次想起这个,心里就堵的慌,别人家的春节,一大家子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包饺子、看电视、说笑话,整个房子都被喜气包裹着。她呢,家里冷清清的哪有过年的模样?哎,这个不能想了,再想心里还要压抑,甚至想要骂人,骂活着的人,也骂死去的人。那个撇她而去埋在地底下的男人被她数落了不下十遍:“你这个死鬼,当初为啥不把我也带走啊!与其过着这样的日子,还不如跟你去作伴。秋姨心里苦闷极了,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气过后,人才觉得好受一些。
03
秋姨每天吃了早饭,就去村东头的石桥上坐着。眼看着国庆就要到了,村口处一辆接一辆,颜色各异模样百态的汽车陆续的驶进村庄,在一户户人家门口停下。那些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大小的孩子从里面钻出来,腿上踩着欢快的步伐,手里还拎着大兜小兜,和迎面来接的人打个照面,几个人又说又笑推搡着进了家门,银铃般的笑声洒落一地。
秋姨这几天田都不敢去, 也不去邻居家串门,生怕儿子儿媳回家见不到她的面。等不人来干脆去桥墩上坐着,反正都是等不如跑近一些,儿子拐进村口一眼就能瞅见。
连去三天的秋姨等到吃晌饭,又等到日落,仍没等来到人,心里越发空落落的甚至有些窝火。这熊孩子真的不想要家和老娘了吧!
第四天,再也不能去桥东头了,田里的秋玉米皮儿彻底的黄了,得趁着天气晴朗掰回家。说实在的,秋姨有些胆小,那块儿包谷地左右两旁都是树林,把她的田夹在中间像受气的小媳妇,委屈着身子伸展不开。因为那里庄稼少,平时很少有人去。大白天还好一些,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那些有着龌龊心的人还得忌讳一些。到了傍晚,两旁树林把阳光早早接走了,留下阴森森的一片,偶尔听到树上有鸦歇斯底里得啼着,她的心也跟着悬在半空中,扑通扑通地乱跳。人往往等不到太阳下山,急匆匆的把掰下来的棒子装上三轮车,跨上车就跑,头都不敢回。
秋姨不止一次的想,要是儿子在就好了,自己胆子也大了,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人力量微小,多个人帮衬干活也长力气,这二亩包谷,或许一天就能收回家。想也白想,没用。
晚上,秋姨刚把饭端上炕,儿子的电话打来了:“妈,国庆节我们不回去了,有事,和你说一声。”放下电话秋姨的心拔凉拔凉的,她估摸着这儿子要失去了,丝毫不关心她一个人该怎样把二亩庄稼收回家。秋姨本来饿慌了的胃一下子感觉满满的,刚端上的饭又端了回去,晚饭都没吃,电视也没心思看了,早早的就睡下了。
第二天,秋姨还是一大早就起了,一个人心里住满了心事,就连觉都睡不安稳。胡乱吃上几口饭,骑上电瓶车往地里走。昨天掰了一小截儿,今天使使劲儿说不定能干掉一亩呢!人想着车走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地头上。这时的天还未完全亮透,远处依稀能看到隔夜的灯光一闪一闪的。
大胡这几天因为厂子里放假,所以寻思着趁机帮秋姨把玉米掰了。他一大早就跑到树林子一旁窝着,单等着秋姨从家里出来。大胡心里一直默默关心着秋姨,那份爱意已经藏在心里越干年了,细翻还是从他俩中学的时候开始的。他看秋姨的眼神儿满是爱意,眼睛里像带着胶水,轻易不敢瞧,一瞧准会被沾住拔不下来。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的那点儿小心思。
他的心思秋姨岂会不明白,只是她人胆儿小不敢面对,宁肯每天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敢于大胡扯上瓜葛。她怕村里人说三道四,怕自己在儿子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所以平时都是躲着他走,生怕与他碰了面生成尴尬。
大胡想帮孤苦的秋姨干点地里的活儿,偷着说了几次都遭到拒绝。秋姨没打算再婚,觉得自个儿一人挺好,既然不能给与他人希望,就得快刀斩乱麻断了他的念头。因此她每次见到大胡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甚至态度冷漠带些嫌弃。
秋姨为了将地里的那点苞米早点掰回家,擦着黑就出门了,当车子行驶到土路上,远远的瞅见树林旁边有个黑影,她突然感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恐惧,身子不停地打着颤。思量着要往前还是回过身子转回家去。
“谁”,大胡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颤抖,轻轻地咳嗽一声,低着嗓音说:“是我。”不知怎的,秋姨一听这声音,慌着的身子一下子安生下来,悬着的心也归了位。她没和大胡说话,等到她默默的把车放好,东边已经露出鱼肚皮的白,天正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
秋姨戴上围巾“呲溜”就钻进了包谷地,周围安静的只听到咔嚓咔嚓掰棒子的声响。大胡也紧跟其后钻进了地里,只是两人不在同一行间,他心里想着:“能这样帮着小秋干活,累死都愿意”。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的扬起,手里的活儿却并没有因为开心而延误了速度。
等他再钻出苞米地的时候,秋姨还没有转出来。瞅了瞅手腕上的表,又看了看她车上带来的水和干粮立马明白了,秋姨今中午是不打算回家了。上前摸了摸水壶里的水还有装干粮的袋子,杵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骑上摩托车离去,一会儿就看到人影。秋姨从玉米地里钻出来的时候,一看停在地头的摩托车不见了,撇了撇嘴自语自语说:“这男人果真靠不住,才掰了一趟铺子人就累跑了。”秋姨摇着脑袋上前喝了几口水又钻进了苞米地,再出来时,跑了的摩托车又回来了,人却不见身影,只看到田里竖起的玉米梢子一下一下摇动着往前。自己的电动车后面被扔了一个囊鼓鼓的手提包,摸摸热乎乎的,刚开了一个小口儿,就有一股子香味钻进鼻孔。哦!是泛着金黄色嘎渣的炉包。秋姨的心像包裹了一层棉絮,密不通风暖暖的。
04
秋姨傻傻的坐在苞米地的地头上,没再钻进去掰棒子,到了晌午人困马乏,腿脚有些不听使唤。刚刚闻到的那一股子热包子的香味,不但复活了她腹内的饥饿感,更让感受到了那份被人惦记的关心,她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眼里似乎沾了一些湿湿的东西。这些年儿子儿媳对自己不管不闻,邻里之间关系虽然融洽,但是人家都有自己的日子。她像一只孤独游走的魂魄,每天精神失落空虚,心里的热情早已抽干,对未来不期望,寻思着就这么走一步看一步得了。
大胡没多久也从包谷地里钻了出来,看到地上坐着的秋姨,与她直接近距离的相触,竟然不知所措,这个有些木讷的男人,此时竟然涨红了脸,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秋姨昂起垂着的头,指指车包子问:“你那刚刚去买饭了?”
“嗯……中午吃点热饭心里舒服。”你吃吧,我,我回家吃去。说完朝着摩托车走去。
“一起吃吧,这么多我一个人哪能吃得了?”
大胡没想到秋姨能挽留他一起吃饭,尽管这饭是他买来的。这搁在以前,别说吃饭了,秋姨与他走碰面,连句话都不会和他说的。
两人吃着饭谁也没开口说话,只听到嘴里发出的“吧唧吧唧”的声音。其实秋姨的心里多少有些慌乱,大白天的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吃饭,要是被外人看到了又要嚼舌根了,好在这片包谷地连着树林,很少有人经过。秋姨其实不想让大胡走还有一个原因,她一个人坐在这么空旷的地方,林子这么密,虽然是白天,但谁也不敢说里面藏没藏人?有没有那些伺机觊觎的人?现在留下大胡壮壮胆儿,大不了过了今天,俩人以后不碰面了,还当陌生人保持着距离。秋姨心里这么想着,不停地安抚自己的内心,替自己找一个完美的借口。
大胡吃了俩包子水都没喝一口,爬起身又钻进了玉米地,临走时对秋姨说:“吃饱了你再歇一会儿。”他心里有自己的想法,她一个妇道人家细胳膊细腿的,啥时候才能把这二亩玉米弄回家啊,趁着天还早自己多卖卖力气,争取今天把苞米掰的差不多。余下的,她做起来就轻松了。
尽管天已过了寒露,中午的天依旧艳阳高照带着一股子小热。因为大胡在,秋姨空唠唠的心突然被塞得满满当当,不再悬着没处落地。她想着今天晚上收了工,怎么也得做俩菜把大胡喊上一起吃顿饭,谢谢他帮了自己。反复又一想,这顿饭权当是答谢宴吧,以后他是他我是我,各走各路、各吃各饭、老死不相往来。
俩人干到天黑,大胡帮着她把掰下的玉米装满了电动车的后斗子。说是往回赶不空手,晚上吃了饭还能扒扒玉米皮,要不一个人干杵着有啥意思。手里有点活儿沾着身子,省的胡思乱想。秋姨是这么想的。
她俩往回走到一半就分开了道儿,分开走是秋姨强烈要求的。毕竟现在正是秋忙时节,村口免不了有多双眼睛瞪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被人落了话柄。
秋姨回到家先把冰箱里的冻虾拿出解冻,又在菜柜上拿着一根金锣火腿拔了外皮,她打算整四个,不,还是六个菜吧,六六大顺听着也吉利。在地里的时候就和大胡说了,要他回家洗吧好了等天落了黑就来。外人看着俩人像是搞地下情报工作似的。都说人言可畏、寡妇门前是非多,秋姨心里想着,不觉得就想出去很远,有些事即便没有,也是解释不清的,不如不让它发生多好,倒是省了唇舌之争了。
秋姨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忙活的时候,大胡就来了。他面容拘谨,坐在椅子上左右都感觉不舒服,硕大的一个老爷们竟然涨红了脸,像被人拍了一鞋底似的。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来的,来回折腾着那把木质上好的椅子。他上下又打量了一遍自己的穿着,确定没什么不妥,才轻叹一口气,肩上像卸下了万担包袱一样。
透过厨房的小门,能瞧见里面有一个瘦小的身子在忙东忙西,他突然有些不忍,心口隐隐涌上几丝心痛。也只有在秋姨背后,他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看着她,当着秋姨的面他是从来没敢直视的,明知道她已经不再年轻,脸上生出了不少皱纹,但是这张脸就是看不够。她俊美的脸庞,缩紧的眼目,甚至脸上的皱纹都觉得可爱。
秋姨脸上挂着汗珠,把手里做好的菜一个个传上餐桌,抬起眼瞅了一眼大胡,大胡脸上刚消散的红润“腾”的一下又飞了回来。找借口去帮着拿碗筷慌张着转过身去,这才化解了尴尬。尽管是晚上,秋姨也看到了他脸上的囧相,突然感到太好笑,咧开嘴轻轻地笑了。也就是几秒钟的功夫,突然又想起什么,脸上的表情迅速转变,哦想起来了,是她都好久没这么笑了,好像有点不适用了。
俩人坐在桌前谁也没说话,秋姨问他要喝一杯酒吗?大胡抬起眼瞅了瞅她,仿佛有些不太相信。他的前一个老婆是一个听酒打怵的人,一百个反对他累了喝点小酒。甚至在他端起了酒杯,还被她一脸凶相的打翻。
秋姨和大胡俩人都到了一小杯白酒,对着他说了声:“来,喝吧。”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人还没撂下酒杯,就被酒的辣劲儿搞得嗓子冒烟儿,人不停的咳嗽起来。随即眼角的泪情不自禁的滑落下来,分不清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心里的那些不快。
05
大胡见到秋姨脸颊淌出的泪,人彻底慌了,腾地一声起身走到她跟前,哆嗦着嘴问到,“这是咋了,你,你别哭啊!”
不说还好,这一问,秋姨埋在心里的委屈顺着脸颊越淌越急,人趴在桌上呜呜的小声唾泣着。听着哭声大胡的心一揪一揪,他心里太痛了,恨自己的懦弱,既保护不了爱的人,又不敢大声说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么的苦着,自己却不能替她分担。因为心里发急,脚步不受控制的扑了过去,蹲在秋姨跟前拉下她的手,试图帮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秋姨抬着泛红的眼目傻傻的看着他,将他心里的担忧和心疼收入眼底。倏地挺起身子糊里糊涂的扑进了他的怀抱,好像在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
两人梳理好自个儿的情绪,一起默默的吃了饭,收拾好碗筷大胡就起身想要告别,其实他特别不想走,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和她相处了一晚上,竟然有些舍不得离开。虽然他脸上有些失落,但是心里却如漆黑夜里的灯火,一下子亮堂起来,嘴角上扬心情好到极致。
送走大胡,秋姨连电视都没开就躺下了。明明有些困乏,但是身体里有些兴奋的因子急于跳出来,她捂着胸口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大胡那张染了风霜英俊的脸,想着他帮自己买的包子,想着他怀里的温暖……心头忽然一惊,赶紧拍打着自己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脸上烫烫的像火炉,又像被人扇了耳光带着红润。而后又自言自语的嘲笑着自己:都什么年纪了还害羞?却又如同热恋中的小姑娘,心里如同揣着一只小鹿怦怦的乱跳。秋姨不敢想自己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自己喜欢大胡?不,怎么会呢?她已经过了容易动情的岁数了,真是太不害臊了,出了门别人该怎么看自己啊!
06
忙完了秋收,越冬的小麦也露出了头。一个深冬的傍晚,秋姨一个人精神恍惚的闲逛在村路上,因为天气转凉,路上已看不到人影晃动。大胡从秋姨一出门就跟在了后头,远远的若近若离。
秋姨的儿子、媳妇上次通了一次电话后,人不见回来电话更是没有再打,她像是一株被人遗忘的秋玉米,孤零零的身子越来越细,夜光拉长了她的影子,风一吹能卷跑似的。秋姨的心里生不出快乐起来的理由,尤其见不得别人家儿孙满堂的笑,那笑声像是在嘲讽她的凄苦,心一剜一剜的痛,像被人揭起了伤疤。
她转出村子口,一抬脚就上了公路,儿子的车子,每次都是由着这条路的东头儿缓缓驶来。她站在风口,远眺着熟悉又陌生的村庄,庄子里已是万家灯火暖意融融,唯独不见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点亮。苦笑了一声人猛得回转身子,撞到一扇宽厚的胸膛上,是谁?她心里一惊,额尖上冒出了冷汗。
“是我,别怕!”一声磁性浑厚的男性声音传进耳朵。
大胡慌忙掰正她的身子,小声安抚着。
秋姨没想到在这儿都能碰到他,是巧合还是特意来这里等她?借助天的阴暗,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她能感觉出他的紧张以及眼底的炙热。
“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我闲来无事,怕你一个人出门遇到啥意外……。说完他上前一步,心里一直在给自己打气,要大胆的表露出来,你不是喜欢她吗?勇敢的说出来,成与不成也就一句话的事。
“我,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你愿意吗?”他的心里仿佛憋了洪湖水太久,闸门一开,身上有着卸下万斤重担的轻松,心里舒畅多了,但是汗也跟着冒了出来。
秋姨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大胡急了又上前一步,身子轻轻的靠近,两人像是在拥抱着彼此。“行吗?我想有个伴儿,一个人太孤单了!”大胡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秋姨的耳边轻轻表白,像是在央求又像是在撒娇。
秋姨干瘪的的眼框绽开了花,心里的委屈及被人关爱的温暖一并蹦了出来,哽咽着声音不知道怎么回答。大胡轻轻的揽着她的身子,抬起手欲擦掉她脸上的水渍,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极有耐心贴着她耳边轻声哄劝,嘴角摩擦着她的发丝心痛极了。
秋姨两手轻轻环着他粗壮的腰围,吸取着他身上的热度,心被煨得暖暖的。不知觉的竟然贪恋起这种味道了。
几天后,秋姨给远在县城的儿子去了电话,要他们星期天回家一趟。那头接了电话的儿子一愣。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平时懂得体谅孩子工作忙压力大,没有急事从来不打电话过去,生怕自己拖了儿子的后腿。忙回过神儿来问到:“妈,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有件事需要和你们说一声。”那头秋姨寻思再三说道。
“就不能电话里说吗?你是不是缺钱了?”
“不是,跟钱没关系,等你回家咱再细说吧!”说完她啪的扣了电话。在秋姨心里一直想着,毕竟这事上不得台面,她怕儿子继续问下去,自己就会缴械投降了,那样自己的后半生就彻底的没希望了,再说,她不忍心让大胡再等下去,尤其害怕见到他那张失望痛苦的脸。
礼拜天很快就到了,上午儿子儿媳的小电驴风驰电掣十点不到就进门了。儿子坐在炕沿上盯着秋姨看,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儿媳妇歪坐在沙发上瞅了一眼炕上的秋姨,一副冷漠的表情,眼睛重新粘在了手机上面。
秋姨张了几次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在儿子注视的目光中竟然有些汗津津的,带着做了亏心事似的心虚。约摸着过了十几分钟,终于把自己的心事吐露了出来。
“我想找个人一起作伴……”
话还没完全撂下,儿子“腾地”从炕沿上滑下来,瞪大了双眼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母亲。
“是谁?咱村的哪个?您不是说我爸走了要一个人过下去吗?为何生了这种心思?
儿媳妇“倏地”把眼一抬坐在一旁虽未说话,鼻腔里却“嗤~”了一声,语气带着不屑带着嘲讽,撇着嘴儿像看怪物一样。她一定在心里嘲笑着婆婆像一只思春的猫……
秋姨本来就觉得自己生了再嫁的念头挺对不住儿子的,毕竟这是上不得场面的事情。但当听了儿媳妇发出的一声嗤笑,心彻底凉凉了,心一狠牙一咬绷起了脸子,也不用征求他们的意见了,反正过去自己的死活他们也未曾管过。
“我就是喊你们回家通知一声,我才六十不到,总不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守着这两间屋子到死吧!就这么定了,你们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没事就回吧。”秋姨第一次在儿子儿媳面前硬强了一回,有着扬眉吐气的欢愉。以前活的太卑微太憋屈,好像现在才活回了自己。
话说出来,秋姨都想为自己刚才的果断抉择鼓掌,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压抑在心头的大石头像被人掀开一条缝儿,立马有阳光照进来,烘的身子暖暖的。
这些年她委屈求全,生怕因为自己拖累了儿子一家的幸福。苦也受了罪也遭了,临老临老,怎么也得为自己做一把主。要不是被儿媳妇那一声冷冷的嗤鼻声唤醒,说不定她现在还是犹豫不决继续糊涂下去呢!
不依附他人而活的感觉真好!此时的秋姨如劫后重生一般,身心莫名的舒畅,心里突然对未来充满期待,更对崭新的爱情赋予美好。她得感谢大胡,是他给与了她希望,将她重新拉回自己的人生轨迹中来,不再把精神完全寄托于小辈儿身上。想想从前自己的日子,稀里糊涂在等待中求生存,看小辈们的脸色行事,现在想想真是后悔,蹉跎了多少好时光!
秋姨和大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成亲了。沉睡了一冬各类的树木,正被春风一点点的唤醒。报春的鸟儿在树干上上下蹿跳,给枝桠涂了一抹抹嫩黄。秋姨依偎在大胡身旁,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望着远方。再看丛林深处,冬的影子正在一点一点逃离。原野里春的脚步已经悄然而至,相信用不了多久,又将是一个春暖花开、柳枝吹拂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