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小镇之死
十四
冬宝六岁了,斜挎着一个藏蓝色的小包,冬妈在里面放了一只铅笔和一本用来书写的练习簿。她开心地一路又蹦又跳,冬妈肚子微秃,扶着腰,将孩子送到学堂就赶紧回去了。
一天时间,她大概做了二十几件事情。割猪草,喂猪,翻地,锄沟,挑粪,施肥,种菜,做饭……
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她从地里回来路过村里的医务室,想在那坐会儿,太累了,坐着坐着快睡着的时候肚子开始猛烈地绞痛起来,血不住地从大腿内侧顺着往下流,她穿的长裤,一直到血流进鞋子有黏稠感,她才有知觉。
在里面打盹的医生听到呻吟赶紧忙不迭地跑出来,幸好她现在在医务室,不然怕是小命都难保。
说来也奇怪,后来冬妈的三次流产都是在这家医务室坐着休息的时候发生的。
可是冬妈总是恢复得很快,无论身体还是情绪,大家都觉得她是习惯了,并不好奇。
冬宝开始上学以后,冬妈就开始学着做点小生意,刚开始是倒卖鸡鸭,挣了点小钱以后就一个人承包了村里的水库,干起了养鱼的行当。丈夫也回来帮忙,不再外出找木匠活。
生活上的不如意,生意上有了弥补,没几年,家里的老婆子,她的婆婆,冬宝的奶奶就去世了,她在河道里洗衣服的时候摔了一跤,被人发现抬回来后就再也没起来过,那天正好是冬宝生日。
娘家来了人,带来一句话:孩子生日撞上老婆子忌日,总该忌讳些。
十五
也不知道到底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时间压根就没走,九夏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早已离开了电影院。
她光着脚站在一处空旷之地,月亮和太阳同时挂在天上,天的尽头是黛色的山,她没有选择,只得奔着山的方向走去。草,很柔软;风,很温和。思绪不宁的她像是灵魂撞上了柱子。
她被冬宝的命运纠葛住了,那种像被诅咒般的宿命依旧让她难以忍受。
走近山前,她看见了熟悉的景。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通向山里,以前每次有车经过都是尘土飞扬,现在铺成柏油路了。
她继续往里走,到了一处月牙形的拐角处,这个地方很诡异,一年四季任何一个季节的任何一天的任何时候到这里,都会看到浓雾,包裹着这一小段不足一百米的公路,像保护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有人说解放前,这个地方是一个刑场,大雾有可能是怨气聚集所致。无论真实与否,每辆经过这里的车都加快速度,车窗紧闭,偶尔遇着在这抛锚的,也一定吓得只敢捂着头待在车里求救。
九夏走过这个拐角的时候,她并没有看到雾,只看到一群人背对她站在路边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她开始觉得太多谎言充斥着这个世界,也许,她的存在也是一个谎言。
她回到家的时候,准备掏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根本没锁,轻轻一推自己就开了。在本该有锁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个大洞,推开门后,房间内的场景更是让她觉得难过。
进门右手边是一套老式的木沙发,沙发上凌乱地放着一床被子,像是有人刚刚起床,现在正在洗手间洗漱,不一会儿他可能就会咬着牙刷出来跟主人熟悉地打着招呼。
然而卫生间并没有人,连鬼都没有。在房间浅色的地板上遍布着光脚的脚印,脚印并不大,颜色很深,应该是个女人的。
卧室的门同样开着,天暗了,外面开始下起了大雪。她没有想要去开灯,而是小心翼翼地怕惊动什么小精灵一样。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玻璃窗没关,大朵的雪飘进房间,在窗台下筑起一道小小的围墙,床上一片狼藉,水顺着被单一角滴落在地板上,只消一会儿,水就成了冰,在月光下闪耀着奇异的光泽。
衣柜明显被人翻过,她最喜欢的几件衣服毫无踪影,她沮丧地挨着床脚坐在地上,雪盖在她的脚上,飘上她的眉梢,她的眼里挂着霜,连瞳孔都似乎被冻住,毫无神采。
窗帘被谁弄坏了,缺了一大片,被风勾引住伸向窗外,扭动着残缺的身体,像极了剥下的人皮被挂在枝头示威的样子。
十六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这些日子,童曙又听镇上的人说了些消息,当时起火的商铺旁边还有一个服装店,服装店虽然也烧得不成样子,但是有人看见当晚火灾刚刚开始时,店老板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很多衣服。
最近的事都让童曙感到困惑,活了大半辈子,曾经他一度很自信已经见过任何人性,但是此刻他真的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粗浅。
二楼网吧老板老鬼一直没露面,他是本地人,没有其他去处,按理来说这事他也是受害者,可是自从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童曙用右手食指敲着酒杯,庄河又来找过他,他还没有把他了解的情况全部告诉她。一来他不知道老人能否承受,二来他还没想清事情到底该怎么了结。他是个成熟的商人,已经习惯性的会先考虑事情的后果。
雯雯倒是出奇地热情,每天都跟他讨论这件事情。
她说:“事情的真相最重要。”
他想告诉她:“真相未必重要,好的结果才重要。”
可是他不愿挫破雯雯心里保留的期待,便不作声。
他又想起庄河的话,“我可怜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害死的!害死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三个字就像黑暗中的蚊子一直在他耳边循环回响。
在2017年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童曙做了一个显然正确的决定。
十七
进了楼梯口的玄关,就听得到吵闹的电视声,屋里没有开灯,电视里的光影不时地在黑暗中跳跃着。
屋子有些凌乱,很冷。
庄河躺在沙发上,被子将她裹成一个茧。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有时咳累了,也会任喉里的痰停在原地,不去惊动它。
脚垫旁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一个个摇头晃脑地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窗外的人家开始陆续地放着烟火,那声音好听极了,孩子们都喜欢这项看似无聊的活动,经常偷偷背着大人用手里的压岁钱去买烟火。他们还没有那么多的伤春悲秋,也不知道怎么正确的广泛认识“隐喻”这位伟大的诗人。
白卓手里端着一个碗,轻声地向光亮的地方挪动,如果这个时候他选择摔个跤,然后手里的碗自然地跌落地面,或许事情更简单些。
因为庄河看到他把碗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她所有的仇恨又重新在她羸弱的身躯里复活。庄河一把将碗打落在地,圆溜溜的汤圆在地上四处蹦哒,为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手舞足蹈。
“吃吃吃!怎么你就没吃死!”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像带着头套的年兽。
白卓不敢作声,这些年来他为了躲避庄河,一个人跑到贵州去给人家看超市。他知道自己的离开或许能让庄河好过些,但是现在他不能,女儿的离开再次将他们的命运纠葛在一起,这个死结没法解,只能带着遗憾在痛苦里继续翻滚,直到他真的死去。
庄河昨天又去找了童会长,她一直在等,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绝望。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苍老也是罪过,她再也没有办法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雷厉风行,本已接受这样的事实,可是现在发生的这件事似乎需要她更年轻些才好。
童会长告诉她:“引起火灾的起因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下来,很多住户也都蒙受了损失,这件事情想要完全弄清白,怕是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想知道有没有人逼她从四楼跳下来。”庄河显然并不满意童曙的答案,但还是压着内心的愤怒,语气里有些许压迫的气息。
“火灾是意外,没有人逼她,她应该也是为了逃生,没想到…”每个人都在刻意回避那个可怜的人的名字。
庄河还是无法接受童曙的说法,她隐隐觉得她的女儿绝不会无缘无故的选择那么致命的逃生方式。
童曙承诺会继续关注这件事,再往后面说的话庄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那话,不过是些被水泡过的木头,能在这火光里起到什么实际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