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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这是我的栖息之所,也是我的宿命所在,记得是在1976年的6月15日,我被男主人砌在这块距离地面50公分的砖墙上。”老石块已经旧迹斑驳,但“泰山石敢当”几个字迹依然灼灼清晰。小辈们都尊它“泰老”。
“那一年,这家男主人30岁,女主人28岁,大女叫丽,二女叫波,三儿叫栋,四女叫霞。前三个孩子各差两岁。这户人家的正屋,坐西向东,是晋南典型的箍窑结构,内部砖土混砌呈拱形,外部架梁铺瓦似砖房,因为墙体厚实,冬暖夏凉。”泰老歇了口气,抿了抿嘴,继续幽幽说道。
“我记得,当时这个院子南面有一排厢房,靠西第一间是厨房,进门右手是个大锅灶,紧捱着的是成堆垛的柴火,这样放置很危险,但农村很多家户都这样归置,为用柴方便。柴火对面是一长排大大小小的瓦瓮,有的放粮食,有的装水,有的腌菜,功能多变。锅灶旁边是两米左右的实木案板,案板上和下是锅碗瓢盆等厨类器具。
“厨房隔壁的厢房,是一个牛圈。牛槽长两米八,离地高50厘米。牛槽前方空间狭小,中间摆放着一个大铡刀,可容两人下蹲;牛槽后方空间阔大,是牛活动休息的地方。牛圈和厨房底层不相通,各有独立门户,第二层俗话称“pie”,多由圆木椽搭建而成,铺上木板,便可积放稻草和杂物。
“爷爷,这个故事太乏味了,您给我们换一个吧”两个崭新的青色小门墩憋急了脸嚷嚷道。“呵呵,你们这些小后生呀,有趣的人波折的事离不开特定的环境呀,那我就先给你们讲讲老大吧……”泰老轻咳一声,润了润嗓子,刚好震掉嵌在“泰”字上的浮土。
1
这一晚,月色如水,树影婆娑,风送槐香。15岁的丽,借口上厕所,终于从妈妈的监督下,跑出门来。村里厕所俗称茅房,在大门外的梧桐树下。
树背后躲着的刚一个急蹦出来,把她拉至暗处,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攒的白兔奶糖,“我等了你几个晚上,今天终于等到你啦”刚迫不及待地拉着丽的手说。“我妈看得贼紧,寸步不离,今天是我妈去隔壁婶家帮个忙,我哄爸说来茅房,才能逃出来一会”丽嘴里嚼着糖,小酒窝里都溢满甜味。
丽在刚的心里是女神般的存在,身材高挑,学习优异,最重要的是敢作敢当,一股劲和刚好。俩人初二开始眉来眼去,小纸条在抽屉里往来穿梭,刚学习成绩居后,但脑袋瓜贼灵,三天两头从自家的小卖部“窃”来零食塞进丽的书包,并夹上琼瑶小说里的诗句,比如“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明知相思无用处,无奈难解相思苦”“丽,愿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偶尔也会从金庸小说里抽出一句略加工“倘若刚爱丽的情丝一斩可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
正是这一句把丽想断的心,又死死儿扣上了。妈妈为了让丽一心一意上高中考大学,进公职端铁饭碗,自从发现两人情事后,就用“锁门”的办法把丽堵在家里。丽中考后的暑假就在这样偷偷摸摸、艰苦卓绝的斗争中度过的,不过竟有六次约会记录。终于到了九月开学季,高中在县城,离村几十里,妈妈终于放心了。——不放心,也不可能跟去呀!
“再后的事情,我是听老二在门口给她同学讲的”泰老看两个小门墩听得入神,刻意顿了片刻,果然小门墩催促道“爷爷,后来呢?”“爷爷快给我们说说!”“后来呀——让我想想”泰老笑眯着眼睛说“爷爷我可是‘泰山石敢当’呀,岂能让有情人不成眷属呢!”“爷爷,别卖关子了,快讲给我们吧……”两个小门墩急得快蹦起来。
2
丽上高三的时候,波刚上高一。这天周末,波带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来家里玩,她先带一帮人去地里采韭花,降落伞似的韭菜花紧紧簇簇,星落闪烁,像百天的婴儿肥,风过起荡,又像一曲曲流动的童谣。她们很快采满一蛇皮袋,用车载回家倒在我面前的空地上。
“你们不知道我姐——”波用手清理着韭菜花柄,几个小伙伴耳朵竖得老长,但都没停下手里的活,“快说快说!”“给你们讲,可千万别让我妈知道奥!”波强调别让妈妈知道,却早迫不及待地开始与伙伴分享自己的“秘密”。
“其实,每月刚哥都会去学校看望我姐,经常带好吃的,还让我保密哩”波抿住笑说。“那你怎么不告诉你妈呢?”与波同村的秀问。“我觉得刚哥对我姐那么好,为啥要告诉我妈呀,刚哥说他想去深圳特区发展,在县城只能倒腾点小买卖,秀,我要是高考考不上,我也想去深圳见见世面,听说那里人都穿喇叭裤跳迪斯科,进电子厂也挣钱多,你去不?”“我和你想法一样,就怕我父母不同意,到时候再说吧”秀喃喃说道。其他几个同伴七嘴八舌插话说“波,我支持你出去闯荡”“哈哈,波,就你这假小子性格,以后当了老板可得罩着我们奥”一群女孩子笑声悦耳,叽喳成片。
花了一个多小时,她们终于结束了手里的活,又相约去村南的水库玩。水库那边风景,我听说极美,几年前还组织过全省范围内的“钓鱼节”呢。“这个我知道,泰山兄”,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照壁附近的墙壁上传来。泰老和小门墩寻声望去,是在这个家已经服务了十几年的“永久”牌自行车,锈迹斑斑,链条已断。当年的牛圈已改为仓库,“永爷”就栖挂在这仓库外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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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清月如霜的夜晚,自行车“永爷”的加入,一下子让故事生了几多传奇色彩。自行车“永爷”是78年进的这个家门,这一年施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包干到户,男主人家的日子从“粗粮窝头四漏风,一群娃娃睡坑头”升级到三间房两头牛四个孩子十几亩田,一年到头勤耕作,日子越干越红火。
9月12日,女主人因为体弱多病没有做结扎手术而意外怀上的四闺女出生了。晚上八点多,老二说,“哪里来的猫叫声?”男主人自己接生,手脚利索地烧了热水,烫了剪刀,剪了脐带,“啥猫叫呀,是你妹妹”,他说着,就把粗布小褥里的老四,抱给躲在坑上的老大老二老三看。三个半大娃好奇又好玩地研究起这个小肉团来:“刚生下来的婴儿原来这么丑呀”“是呀,咱们出来也这样?”……
霞出生的时候,丽初三,波初一。波活泼好动又贪玩,霞最喜欢被二姐抱。这天出去玩,自然也车载了四岁的妹妹同去。从门口走下一个小坡,就到了村大路,然后往南直行三里地,中间路过乡初中。人高马大的强子家住初中门口,初三追了波一年,没追上。上高中了依然穷追不舍。这不,远远就在门口石头上蹲着。“嗨,波,去水库玩,我给你们带路划船”强子说着就跳上一个同学的车后座,一伙人便七歪八扭、嘻嘻哈哈“飞”向大坝。
从二十多米的大坝拾级而上,强子“谄媚”地替波抱着老四,逗霞“喜欢哥哥不?”“喜欢”霞奶声奶气地回答,“喜欢叫姐夫好不好?”“不好”依旧是奶声奶气的回答,把一行人逗得哈哈大笑。“哥哥这么帅,为啥不好?”强子把霞举得高高问,“我二姐说不好就不好”,这一次的奶声奶气彻底被笑声淹没了。多年后,当霞在姐夫的追悼会上,定神看向那军帽下熟悉的脸庞,泪如雨下,瞬间泣不成声,整个人又浑跌进那个稚嫩而炽热的夏天:
天碧蓝,水碧清,大鲤鱼跳上了岸,船上人似画里游。比这更清晰的还有,大坝对面山上的木塔,在薄暮时分,忽然被一簇炫红云团笼罩,引得众人欢呼雀跃;一群小狮子样的年轻人蹬着自行车,随口乱唱着极入耳的旋律“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4
“你为什么摁他的头?”刚18岁高中毕业到云上小学做民办老师的翟严问霞,“他喊我爸名字”霞眼睛盯着同桌小永说道。身高一米七八,格子西装,打着精致白色领带的翟老师,哑然失笑,虽然自己尚是乳臭未干的孩子,但年轻的翟老师还是感慨“毕竟是孩子呀!”
不错,这确实还是两个刚上三年级的十岁的孩子。霞九月生,永十月生,1980年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1982年,此政策被定为基本国策。78年10月出生的都属于超生,霞完美错过罚款,小永则完美赶上罚款。这一天打架的原因,是小永故意叫霞爸爸的名字,而父母名字被别人直呼,于当时的霞而言就是奇耻大辱。
“永爷,你怎么知道老四这么小时候的事情呀”左边小门墩好奇地问。“老二老三老四都是骑着我长大的呀,你看我车把这处的伤还是老四摔水渠里蹭的哩”“爷爷,那你也给我们讲讲老三的故事吧”右边小门墩接话茬喊道。“让我想想奥……”月色照亮了永爷的车把,他轻抖一下链条,开始细述起来。
老四上初三时,老大老二都已结婚,老三正读师范。“老哥,在这边呢”,霞看到老三走出火车站,急忙招手放声喊道。当然,最让她望眼欲穿的,其实是老三身边的漂亮姐姐,她冲过去甜甜地喊了声“姐姐”,然后就抢着帮她拿包,这个大学生模样的姐姐,齐耳短发,瘦高个头,轻言细语,把霞的心柔成一片花海。老四满心以为也无比期待这会是自己未来的嫂子,连夜趴在小炕桌上画了一幅“喜鹊登梅”图,第二天趁着给这个满脸书卷气的姐姐打洗脸水的机会,悄悄塞给“嫂子”。
转眼毕业在即,老三请求爹妈去女友家提亲,女主人却坚决反对这一段姻缘。
78年分地后,年年风调雨顺,粮食均产量不下六千斤。男主人在院落西北角又盖了一个粮仓,还自制一个靠脚踩的半自动扇车,碾麦用耕牛,扬麦用扇车,一家人艰苦奋斗,勤劳致富,日子越过越红火。老大83年考上财会,毕业后分进税务局,与生意已颇有起色的刚喜结连理。老二高中毕业远走深圳,在电子厂摸爬滚打、勤学苦练,成为一名出色的电子工程师,与参军入伍的强子终成眷属。就这老三的婚事,女主人格外重视,特地派了两个舅舅远赴女方家考察。
原来温柔姐姐是山里飞出的金凤凰。长途汽车行驶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把平原上长大的舅舅们惊出一身身冷汗。最致命的问题是,定向师范生只能回本地就业。也就是说,只能是非定向的老三到女方这边就业,才能解决两地分居的问题。双方家长的会面,干脆利索地砍断了老三的最后一线希望。回家后,老三大病一场,工作一年后,与本地姑娘相亲结婚。老三结婚前两晚,女主人在厨房的长案板上准备各种婚宴菜品,信宿未眠,精神极好。——这老赵家唯一的男孩子终于成家立业,撑起了自家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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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老三一派佛系模样”泰老感慨了一声,“有些事只能随遇而安,还记得当年黄宏、宋丹丹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吗?男丁关乎一个家族的血脉传承,那年那月那些人的故事,今天的孩子已经无法理解和体会了”永爷说这话的同时,眼神看向两个小门墩。
“爷爷,那老四呢?我看她昨天哭肿了眼睛!”左边小门墩说道。“这个你还不知道呀”右边小门墩说,“她刚去四川参加完强子的追悼会回来……”
2008,不仅是波和霞的痛,更是整个华夏民族的痛。直至今天,霞都无法落笔描述那一幅幅惨不忍睹、撕裂心肺的图景。只能简述姐夫强子牺牲的经过:
姐夫所在部队接到的救援任务,是将一个医院的三十二位产妇转移到附近一所中学。一路上,断壁残垣,折木碎砖,裂肺哭声随处传来,担架队伍随时可见,最让人无法直视的是形态迥异的尸体,即使在白布下仍清晰可见的扭曲……来不及多看多想,已经做到上尉的姐夫,协助战友把最后一位孕妇抬上汽车。当遇到公路坍塌处时,战士们就扛着铁锨铁锹跳车抢修,此时此刻,时间就是生命,真真切切的生命,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已疼痛难忍,羊水顺着大腿流了下来,如果不及时处理,拖成大出血那可是两条人命。姐夫果断做出决定,安排战士快速搭建简易帐篷,随军医生就地接生。余震不断,空旷之地,较为安全。泥石流奔泻而下的时候,婴儿已呱呱坠地,战士们第一时间将孕妇孩子转移车上,姐夫在返身取帐篷等物资的时候,被石头砸中,他拼命将最后一位战友推开,自己却来不及挣扎,就被泥石流裹挟了。
追悼会上,众人泣不成声,群众自发来献花。霞又跌进那个四岁孩童的梦境,那个把自己高高举起在阳光里的少年,真的殁了吗?难道薄暮时分,那团在木塔顶突起的红云是在为姐夫起谶吗?昨天,当霞陪着二姐波,将姐夫的一部分骨灰,安葬于木塔之下时,山河同悲,坝堤上死了好多鱼,不知何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童谣声“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尾声
从老赵家东房里长大的几个孩子,如蒲公英般散落各地,开着绝美的花儿,摇曳着各自生命的光彩。
老大夫妻俩青梅竹马,政商协作,事业有成,市里两套住房,育有一男一女,均已成家立业。
老二深圳有两套别墅,丈夫牺牲后,便将别墅低价出售,随独生女移居加拿大,深居简出。
老三虽与泼辣能干跑销售的妻子起初性格不合,但磨合多年,渐似一人,先后在县城置办三套房产,如今也已儿孙满堂。
老四研究生毕业后,便在北京某雅思机构入职,至今未婚,原因不明,足迹踏遍祖国大好河山。
四十年过去了,赵家的牛圈早已改造成存放货物的仓库;柴火房变更为车棚,三轮车电动车小货车,随心所欲放置;粮仓已拆除不见,靠墙根种着各色花草,一棵碗口大的石榴树长势喜人。
西房是小二层楼房,瓷砖洁白如玉,门窗玻璃厚实透亮,厨房里冰箱、热水器、抽油烟机等设备齐全,客厅沙发茶几、电视空调、饮水机茶吧机一派时代新人模样,客厅连通着卧室和书房。
西房紧挨的红漆大铁门,给人一种深宅大院的感觉。两个圆形青色小门墩,花纹精雕,细看有福禄图案。只有紧接马路的那面墙体显陈旧,在距离地面50公分处有一块“泰山石敢当”,似乎在替主人家阻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煞气。
与西房赫然对立的,是写满沧桑与倔强的东房。白色墙面剥落不修,漏着黄泥底色;窑瓦苍黑,多处凹陷,形如危房又实能安然坚挺几十年;窑内一律古董级家具,笨重厚实的衣柜,色泽厚重的小炕桌,泛黄古旧的报纸墙帖,坚实耐用的烧炕锅灶,随便开合至今没坏过的实木饭柜,最新物件当数进门墙上挂着的2008年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