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相遇,都是蓄谋已久(下)

文字/老李非刀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06

我上初三的时候,恬静上初一,从此我们又在一所学校了,但是我们从来没有一起上下学。哪怕前后脚,都有一个会故意加快脚步一个故意减慢脚步,渐渐拉开距离。


我们没有到完全不说话的地步,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点头之交还是有的。


真的就是点头之交,碰个对面,点下头。而已。


在这一年,我的个子像被吊车吊起来一般,蹭蹭往上窜,脸上也开始冒出一颗颗痘痘,嘴唇上不知何时布满了棕色的绒毛。


我也能感觉到恬静的变化,像所有女生一样,她们渐渐散发出迷人的光彩。


我开始给我们班花写情书。


虽然每送出一封都如泥牛入海。但我仍然坚持不懈。


直到我被堵在校门口。


还是那个小混混,我们真的挺有缘分,他居然是我们班花的哥哥。


“你小子找死是不是?”一沓情书在他手里上下飞舞。


他还拿着情书拍打我的脸。那可是我呕心沥血的杰作,就被他这么糟蹋。


虽然现在我跟他一边高,甚至块头还要比他大一点儿,但是我还是不敢反抗,因为他身后跟着另外几个小混混。


“误会误会,”我说,“我有女朋友,情书是别人栽赃我的,不是我写的。”


“你有女朋友?谁会看上你个猪头?”一群小混混哄堂大笑,我也只好陪着笑。


“把你女朋友领来,我就放你走。”小混混使出了杀手锏。


正当我犯愁的时候,恬静突然出现在,“我是他女朋友。”她高昂着不畏强权的头。


虽然我很感激她能为我挺身而出,但是这事不能开玩笑,我说:“恬静,别闹。”


但是小混混又提出了无理要求,“小妮子少骗我。你说他是你男朋友,你是他女朋友,你们亲一下我就信!”


不等我反应过来,恬静的嘴巴已经凑了上来,在我脸上挨了一下,又迅速挪开。


我看到她满脸绯红,在小混混们的起哄声中迅速跑开,片刻又折返回来,从小混混手里夺过情书,又跑了。


我对她的感激之情,在我进入家门口烟消云散。因为情书到了我妈手里,她一手拿着情书,另一手提着笤帚疙瘩。


张阿姨本想出来劝我妈,我分明听见恬静把他妈拉了回去,还说,“妈,你别管。”


我的屁股被打出横七竖八的血印子,这都是拜恬静所赐。但我强迫自己恨她的时候,却怎么也恨不起来,还时不时回想起她在我脸上,蜻蜓点水的一吻。


因为这一吻,恬静和我在学校落下了早恋的名声,因此我们更加彼此躲着对方,但越是躲着,越是流言四起。


这种流言一直伴随了恬静整个初中生涯,哪怕我上了高中。


上了高中的我,因为妈妈一顿胖揍,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萌生的情欲小火苗。


每每回家,看见恬静,也是远远打个招呼——我们都大了,知道避嫌了,也就没了儿时的熟络。但是每次看到我,我能能察觉到她眼睛里总是有异样的光一闪而过。


她的脸圆润了,带着少女特有的光泽,身材也凹凸有致。


到我上高三,恬静初中毕业,据说恬静还考得不错。


但是当我回到家,却不见了恬静和她妈妈。


“你张阿姨和恬静回老家了。”


“什么?”我有些错愕,有些失落。


妈妈告诉我,恬静的爸爸突然中风,下肢瘫痪,那个狐狸精也跑了,恬静坚持要回家照顾爸爸,张阿姨拗不过,只好一同回去。


“恬静让我告诉你,”我妈打开抽屉,里面铺了一层硬币,“这是她存了好几年的硬币,留下给你买漫画,还说,你画画很有天赋,将来可以报考美术专业。这孩子想法太奇特,学美术有什么好的……”


我听不进妈妈的唠叨,跑上楼,径直走进恬静的房间,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床上只剩一张床垫,棺材存钱罐她也带走了。


甚至,她都没想着,给我留下一张照片。


想到照片,我开始在屋里翻腾起来,床底下,橱柜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床垫下面找到了恬静的照片,她翘起嘴角,笑得很甜,手里还捧着我送她的木盒子。


我把照片凑到嘴边,闻到了一股新鲜油墨的气息,这是她刚刚照的,她是故意留给我的。


我突然觉得,有很多话要给她说,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做了这么多年同学,做了我好几年的跟屁虫的恬静,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想跟你说话,但只有今天,我想跟你说话时,却找不到你。


我复读了一年,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美术学院。

虽然离家千里,但是感觉跟我的家乡并没有什么不同,特别是匝道两旁的梧桐树。它们枝繁叶茂,它们参天耸立,它们总是让我想起,和恬静一起上下学的日子。

每年十月,我们学校都会举办一场学生画展,从几千幅作品里选出一百幅优秀作品参展,我画的是《抱盒子的女孩》,但不出所料,我没有能够入围。

每年的画展,都是一场盛事,甚至会吸引不少媒体的目光,每年都会有校友崭露头角,从此走上画坛。但是显然,今年还没有轮到我。今年我的身份只是一个观众,一个学习者。

我百无聊赖在人群中穿梭,偶尔在画作前驻足,我真没看出,他们画得有多出色。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展厅角落里一幅油画吸引了我。

准确说,是画的内容吸引了我。

一个小女孩,站在枝叶茂密的梧桐树下,手里高高擎着长竹竿,竹竿的另一头,是一个马蜂窝,密密麻麻的马蜂飞舞,已经有两只飞到了女孩脸上。她一只手仍然不肯放下竹竿,用另一只手紧紧护住头,但是额头上已经明显被马蜂刺了,起了一个红枣似的大包。不知为何,她会如此执拗,即使被马蜂蛰,也不肯放弃。这个女孩头发枯黄,面容消瘦,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在展厅四处寻找这幅画的作者,最后不得不动用保安的扩音器。

作者风风火火出现在我面前,他一定以为我是某媒体的记者,他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对我点头哈腰。当我表明身份后,他终于挺起了腰板,“学弟啊?你想了解这幅画的来历?”

我点点头。

“这是去年我从我们课上一个人体模特那里听来的,她说小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孩,男孩很喜欢看漫画,也很有绘画天分,为了给男孩攒钱买漫画书,她就捅掉马蜂窝卖钱,所以常常会被马蜂蛰。那时候她可能还不懂什么叫爱情,等她懂得了爱情,他和男孩却早天各一方。”

我想起恬静头上的包,现在想来,那是马蜂蛰的,没有错,我怎么会这么蠢?当时会看不出来?还是觉得,这根本就跟自己没关系,不想去深究呢?

“师兄,你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吗?”

“那倒不知道,不过她是我们的人体模特,她的人体画我还留着。”

不等画展结束,我拉着他飞奔回寝室。虽然答案已经八九不离十,但是当恬静的人体肖像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被惊呆了。

那是何其美丽的胴体,似乎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她盘膝而坐,脸上洋溢着笑容,那笑容纯真而自信,她双手环抱着一个上面画着奇形怪状图案的木盒子,恰到好处挡在私处。

“真是美妙。”师兄不知道是在赞叹他的画作,还是赞叹画里的人。

但我忍不住给了他一拳。

打完我就后悔了,赶紧赔礼道歉。

我只是想到恬静赤身裸体暴露在他面前,就感到无端愤怒。

师兄接受了我的道歉,并谴责我这是对艺术的亵渎,“我们眼里看到的是青春的气息,是生命的气息,而不应该是裸体。”

我连连称是,我必须好好对他溜须拍马,因为我想从他嘴里知道更多恬静的消息。

“那个女孩,给人印象挺深刻的,她爱说,爱笑,每次来都抱着一个木盒子,还说木盒子是那个喜欢的男孩送她的,她曾说,那个男孩,有一天也会踏进这座校园,”师兄看了看我,表情像在说,她真是瞎了狗眼,“她当人体模特,是为了给他爸爸看病,她爸一直在市中心医院住了半年,她就做了半年人体模特。后来他爸爸应该是出院了,反正再也没有见过她。”

08

我跑遍了系院,好不容易才找到负责联系人体模特的老师,当我说出恬静的名字时,他摇头说,不认识。

我只好拿出照片让他辨认,他戴上眼镜瞅了半天,还是摇摇头说,不认识。

我给我妈打电话,“张阿姨临走没留下什么联系方式吗?”

“那时候又没有大哥大,一个村里就一部电话,哪有什么联系方式,我只知道她家是河北的,好像叫沧南县。”

我急忙挂了电话,去跟辅导员请假。

“你去干嘛?”辅导员好奇问我。

“相亲。”我随口说。

“相亲请一个礼拜?”

“集中相亲,一次把一年的相完,省得麻烦。”我信口胡邹。

我踏上了开往河北的列车,我在车上坐立难安,只嫌火车太慢。

我迫不及待想见到恬静。

即便风霜雪雨,即便海角天边,我都要找到你;哪怕你不再认得我,哪怕你已嫁做人妻,我都要找到你。

09

我下了火车,又坐上长途客运,折腾了一天,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沧南县,当我在附近找到一家宾馆,取出照片跟前台询问认不认识照片里的人时,我才猛然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恬静姓什么。

“不知道姓什么就不好说了,因为我们这里很多乡镇村子,都是一个大姓聚集,比如柳家堡,就都是姓柳的,比如万家寨,就都是姓万的,比如石家疃……”

我连忙打断这个热情的前台服务员,“我知道了,都是姓石的,谢谢!”

“你不知道,石家疃没有姓石的。”

我才不管石家疃有没有姓石的,我要找的是恬静,哪怕我根本不知道她姓什么。

对了,见了她第一句话,我要问她,你姓什么?

我在床上徜徉见到恬静之后的情景,月亮已经爬上窗外的梧桐树稍,冲我浅浅地笑。


糟糕,月亮上浮现的是恬静的脸,我连忙闭上眼,我知道,我已经坠入情网。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爬起来,吃过早点,又去前台问服务员,“沧南县有多大?”

服务员又开始跟我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十八个乡镇,一百零八个自然村,方圆九十六万平方公里,五十六万人口,光县城就五十平方公里,十六万人。”

五十六万人里面找一个,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还好我的聪明才智有了用武之地,找了一家网吧,登入当地贴吧,发了一个寻人启事。

马上就有人回帖了:

“连人家姑娘姓什么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发帖?”

后面有人跟帖:

“还好吧,好歹小伙子为了找人,不远千里来到这里,要给小伙子展现我们沧南人民热情好客的一面。”

“帅哥,可以认识一下吗?真的好感动哦。”

“切,原来不懂得珍惜,现在才追悔莫及?”

……

都是没有价值的回帖。

中午我在网吧吃了一碗泡面,继续盯着电脑,旁边玩游戏的哥们,时不时看我一眼,像在看史前动物,也难怪,在网吧不玩游戏不看电影,而且一坐半天的人,确实罕见。

“这好像是我们村的远恬静。”突然有人回帖。

我放下方便面,私信他的联系方式。

大约等了两个小时,他才回我,“我叫远志成,你来县城东面顶峰玛钢厂找我吧。”

我出了网吧,打了辆出租车,直奔顶峰玛钢厂。离老远就看到一根巨大的烟囱高耸云端,浓烟滚滚而出,车顶上噼里啪啦,似乎在下雨,“这是烟里面掉落的颗粒,玛钢厂害人不浅……”我没心思听他说玛钢厂的故事,我心里只想着恬静。

远志成是个面容黝黑身材精瘦的小伙子,说话慢条斯理,“恬静和她妈在外地待了好些年,后来她爸病倒了,他娘儿俩才回来,她爸中风,心脏好像也有问题,据说搭了支架,他妈恨她爸,不管他,就恬静一个人伺候,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据说为了弄钱,恬静还……”远志成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他们一定把人体模特想象成了见不得光的职业,我点点头,说:“恬静那时候在美术学院做模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要了他们村的地址,我又匆匆赶出来,匆匆赶到公交城站。

车站工作人员告诉我,下午四点,城乡公交就停发了,只能等明天,可是我等不及,在车站外高价打了辆出租。经过了一片片玉米地,一片片谷子地,一片片高粱地,一片片豆子地,终于到了远家庄。

这时候太阳西斜,照射得村边的玉米叶子泛起温柔的光。村里炊烟袅袅。

我敲开第一户人家的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大爷。

“恬静啊?我知道,我知道,死了的老远家的那闺女,她爸活着的时候,可是个风流人物。”大爷非常好客,听说我的来意,执意要用三轮车载着我到恬静家。

恬静家的房子在一排新房子中,显得破败不堪,只有墙壁上满满的爬山虎现出勃勃生机。

我紧张又兴奋敲响大门。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女声。

“恬静,恬静,我是李然,快给我开门,我是李然!”我迫不及待跳脚高喊着。门缓缓打开了,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门里现出一个苍老的面容,是张阿姨。

“李然啊,你怎么来了?快点进来。”张阿姨把我让进院子,院子里收拾得整洁干净,房子一共三间,做饭吃饭会客,都在中间。

没有看到恬静。张阿姨看着我局促不安的样子,笑了,“你来找恬静的吧?”

我不好意思点点头。

“自从她把他爸伺候走了之后,就去x市打工了,还报了个函授班,一边打工一边上课。”这都快一年了。

x市,我打了个激灵。

我就是刚从x市千里迢迢来到沧南县,现在又一竿子把我支回了x市。

张阿姨死乞白赖挽留我,说天黑了,今天怎么也回不了县城,在这住一晚,明天再走。

我只好答应下来,张阿姨把恬静的房间收拾出来,让我住,我有点诚惶诚恐。

恬静的房间虽然久没有人居住,却依然飘荡着淡淡的香气。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和一张床,我在书桌抽屉了找到了一幅画,这张画我再熟悉不过,因为作者就是我。

它是当初我夹在情书里,一起送给班花的,画的内容当然是班花,但只有一个背影,因为她在我前排,背对着我,我只能画她的背影。

虽然这幅画现在看来,笔法稚嫩,画得相当拙劣,但是当初却整整耗了我一整天的心血。

我没有想到,恬静居然偷偷把它保留了下来,或许就是通过这幅画,让恬静坚定地认为,我可以走美术这条路的吧?

我无心睡眠,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恬静,睁开眼,满眼还是恬静。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我来不及告辞,就匆匆离开,坐早班公交到了县城,又坐上长途客车到石家庄,再次踏上返程的火车。

10

这个函授班,就在我们学校附近,他们晚上上课,白天只有老师在备课,我找到老师,问起恬静,还好,老师记得她,并且知道她打工的餐厅。

这是一家西餐厅,正对门的墙壁上有优秀员工的照片,最上面一个就是恬静。

他冲我甜甜的笑,我也冲她傻笑。

我内心激动难平,我终于要见到你了,恬静。

谁知道来得不巧,今天恬静感冒,请假了。

要了她的住址,在旁边药店买了感冒药,我又急匆匆奔着纸条上的地址赶去。

我缓缓敲着门,当看到恬静苍白的面容,我居然特别平静,就像一对每天见面的老朋友,彼此分别了不过几分钟。

恬静望着我,也并没有惊讶,像是一直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到来。

她的房间一如既往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床头的棺材存钱罐。

她坐在床边,我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许久都没有说话。

最亲密的人,是你和她一起沉默,却不显得尴尬。

正像此时。

“你还留着?”我终于开口了。

她知道我说的是棺材存钱罐,她从床头把存钱罐抱过来,递给我。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她又从床下取出来一把改锥,示意我撬开。

里面都是一毛的硬币,我俩一起数着。

“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五枚硬币,我离开你一千一百二十五天,每多一天,我就往里塞一枚硬币,直到再次遇见你。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不管是一千天,还是一万天,一年,还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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