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 也是十月深秋的这一天,天刚刚亮,我就早早地起来了,因为要在一天之内开往返七百多公里,去探望我的老师,朋友,和亲人伯妮丝,为她庆生。 一个月前就请了假,但临行前,家里领导因为临时有事不能同往,而我也不想错过伯妮丝的生日,于是就有了这次一个人的旅程。装上满满一箱的礼物和一个生日蛋糕,赶在上班的车流涌上高速公路之前,我独自踏上了北上的路。在高速路的第二个休息站, 买了杯咖啡并加满了油, 因为对这条路太熟悉了,知道再往北要开很久才能看到下一个Tim Hortons 和加油站。 继续赶路,越往北, 交通量越小, 身旁不时有零星的几量大货车插肩而过, 轰鸣声渐渐远去。 过了白求恩的家乡,和那个著名的赏枫叶的省立公园,公路上就只剩下了我和道路两旁满眼色彩斑澜的浓浓秋色!
一路上想着,伯妮丝看到我会怎样的高兴,可能又会讲她的那几个老故事,给我看她那最新最复杂的拼图。布莱恩,她的丈夫,也会早早的炖上他拿手的苏格兰鸡肉浓汤,等着我的到来,我不自觉地开心笑了起来。 那个曾经居住了十几年的北方小镇,是我的第二故乡,伯妮丝一家就是那里的亲人。第一次见到伯妮丝,是在南希的办公室,是个靠湖的小独立屋,南希为政府工作,专门帮助当地有读写困难的成年人,提高读写水平,从而找到工作得以谋生。 那时,我刚刚来到这个北部只有五万人口的小镇,当地主要是一些矿业公司总部所在地,也有一些政府机构。从镇上唯一的小图书馆里查到了南希的联系方式,在一个找工作的公共场合见到了她, 南希得知我在中国是个工程师,在找专业工作的同时,想提高英语水平,于是答应,帮我介绍一个可以免费一对一教英文的自愿者。 二个月后,南希说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老师,她就是伯妮丝。见面的第一天,我们自我介绍完毕,就约定每周星期四晚上,我去她家学习英文两个小时,用南希的教材并参加她组织的活动。谁也没想到,从那时起,我们的约定就一直坚持了十五年,直到我离开了这个美丽如画的湖边小镇。
我们的第一堂课,是从读她正在写的家谱开始的。伯妮丝的祖辈是二十世纪初的英国移民,定居在安省最北部的一个小镇。她家里收藏了很多古老的照片。有些照片还印在了瓷器上,保存至今,异常珍贵。其中一张黑白照,是她祖父母的全家福,十几口人站在一座很大的简陋木屋前,照片上印着- 拍摄于1908年。那时的他们,主要以农业和矿业为生。伯妮丝的父亲是英格兰人,是一位铁路工程师,他那一份稳定的政府工作收入,保证全家顺利地度过了大萧条的艰难时日。她母亲则是爱尔兰人。不知是遗传了哪一方的基因,在伯妮丝还很年轻的时候,满头金色卷发就已经变成了白发,是闪闪发光的那种,配上她那双蓝色的大眼晴,同样白白的皮肤,一米八五的高挑身材,在人群中格外醒目漂亮。在那张五十年代的结婚照中,伯妮丝看起来更像那个年代好莱坞电影里的女明星,美丽优雅。每次我们上课,她都穿戴整齐正式,化上淡妆,戴上她钟爱的各式耳环。 伯妮丝比我父亲小三岁,我经常开玩笑,说他们和纽约帝国大厦同时代。有一年,我们陪同父母在纽约游玩,登上帝国大厦时,看楼顶上的介绍,我惊呀地发现,父亲和这大厦竟是同龄。
伯妮丝告诉我,她小时候就知道中国,因为老师说,如果从加拿大穿过地心到达地球的另一面,就是中国。还有,中国是人口最多的国家,世界上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是中国人。因为她在家排行老三,所以她的姐妹们就说她是中国人。同样的故事,在以后的十几年中,在不同的场合,她讲了好多遍,每次都是那样兴奋。一次在回中国前,我仔仔细细地给她量了尺寸,回国后找了一个裁缝,给她定作了一件红色的唐装。她的身材如此高大,以至于裁缝一直认为是我量错了尺寸。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身上这大红的唐装配上她银色闪亮的卷发时,她高兴地告诉我说,她终于是一个“中国人”了!
就这样,我们一对一的英语学习开始了。每周四晚上,不管刮风下雨,亦或是北部地区的暴风雪天气,只要我们都在城里,我们的学习就不会中断。 每次上课前,我都尽可能地认真准备,伯妮丝每次都记录下,我们学习的时间和内容。不知不觉,她的记录簿积了厚厚的一叠。我们很快就学完了全部五册的成人教材,并开始阅读各式侦探小说,以提高学习兴趣。为了提高写作能力,每星期我都要写一篇小文,我们一起朗读修改。开头几个星期,着实经历了一段痛苦的适应期,因为对于一名工科生,写东西真不如解答理工难题令人愉快。每周三的晚上,搜肠刮肚一番写出的东西,第二天和老师再读一遍时,自己都能立刻找出一堆语法和用词上的不准确。好在我是如此信任她,在她面前会展示真实的我,收起自卑,大胆说想说和愿说的观点看法,尽管很多观点现在想来很是愚蠢。我也能抛却语法和用词上的所有顾虑,努力表达自己,就好像英语就是我唯一能使用的语言。记起马克思曾经说的,大意是要想学好外语,首先要忘记母语-native language。 此时此刻, 当我正在写此文之时, 会感到些许惴惴不安, 因为,二十年来,英语逐渐变成了,我理所当然的沟通工具, 尤其是在工作中, 尽管有时还会犯这样和那样的错误。同时, 因为二十年没用中文写过任何像样的东西,甚至没写过一篇长的电子邮件。 有些词不答议,应该不可避免,还请见谅。再说回伯妮丝,除了解释和讲解各种英文的常识知识,她给我最大的帮助,应该还是精神上的鼓励。每次她都会认真地听我说,带着微笑鼓励我,然后指出更好的表达方式,她还非常理解我的各种抱怨,鼓励我写出来,寄给有关部门供他们参考。现在想来真是汗颜,开头那几年,我哪来的那么多负面情绪。那些年,跟她在一起除了学习知识,也学到了一些她的那种淡定,平和而从容的为人处世方式。常常感激上天,让我在对找工作近乎绝望的困境中,遇到了南希、伯妮丝还有许多让我的命运做出改变的人们。觉得她们用行动, 准确而形象地诠释了英文中nice 和kind 这两个最简单形容词的真正含义。
英文写作,就这样被动地逐渐成为了我的一个习惯,写作内容包括我们旅行的趣事,看到的感人影片,绘画和音乐作品,以及一段时期的生活感悟。这中间,我和伯妮丝的感情也越来越深,成为了望年交。 我也成为了她家庭的一员,我们一起欢度节假日和各种纪念日,参加彼此的家庭聚会。我也时常带给她一些自己烤制的各式小点心,和从多伦多的中国店买来的新奇小礼物。圣诞节为家人准备礼物时,她也会为我准备一份,其中就有她亲手编织的各种围巾。我送她的羊毛披肩,她也一直带在身上。这如同家人一般的温暖情谊,也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一些我的思乡之情。
几年后,随着南希的因病离世,我们也和她的机构渐渐失去了联系。最后一次参加他们活动前,我给当地的政府培训机构写了一封推荐信,用满含感激之情的语言, 描述了我和伯妮丝的师生之情,并介绍了我和伯妮丝之间的互动学习,以及收获。我的介绍引起了重视,在那次年会上,伯妮丝获得了一个颁发给自愿者的最高奖。那天在年会的晚宴上,当主持人朗读我的信时,我很激动,因为这是我送给伯妮丝的一个惊喜。她也在惊讶和激动中走上了领奖台。那座精致的奖杯一直摆放在她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我知道,伯妮丝也很为我感到骄傲,一次,她带我参加了她的闺蜜聚会。那些优雅的当地老妇人们,很少见到移民,很好奇,我是从哪来,从前的职业是什么,为啥要移民加国,在小城干什么工作,英语怎样, 等等。伯妮丝问我是否愿意参加,和她们交流,我说好吧。回去做了充分的准备,写下了详细的回答,不卑不亢也不乏幽默。读了又读,力求自然流畅。那天的聚会很欢乐,她们惊讶于我的英文表达能力和得体的回答,一通海夸。心理知道老外情商高, 爱夸人,对移民的英文水平期望值也低,可心里还是高兴了好几天,因为没给伯妮丝丢脸。伯妮丝的一个好朋友,还悄悄地告诉我,说伯妮丝经常和她们谈起我的经历,她非常以我为骄傲和自豪。
一直觉得,伯妮丝是见过的人当中,最有福气的那一个。虽然是家庭主妇,但她受过高等教育,会讲流利的法语,在蒙特利尔的一个法语小学任过教。跟随着工程师兼高级销售的丈夫, 走遍了北美各地。她有四个优秀的儿女。丈夫从退休起,就承担了所有家务,做好一日三餐, 打理好花园,所以主妇伯妮丝从来不用煮饭。他们的花园种满了各种玫瑰, 在北部冬季一月份,至少有一周气温会降低到零下三十多度,他们的这些玫瑰,每年都能安然过冬。每到夏季,我们会坐在充满玫瑰花香的院子里,说笑着消磨着伴晚的宁静时光。那时真不知道,布莱恩为此付出了多少劳动。他的花园每年都被小镇,评选为最美花园前三名。受了他的影响,我在多伦多新家的院子里,种满了九十多棵玫瑰,也体会到了当年布莱恩的付出。布莱恩送给我的圣诞礼物,那厚厚的一本有关植物养护的书,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还会不时翻看。布莱恩的祖辈是苏格人,他秉承苏格兰人的勤劳和能干的传统,把生活规划的井井有条,善于精打细算。看过他的希腊和土耳其的旅游计划,厚厚的一摞,活动计划精准到以小时计。儿女们经常以此开他玩笑,我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优点。布莱恩曾经是个机械工程师,负责一个著名大公司的销售,做事非常得体,对葡萄酒很有研究,每次聚会,都会根据当日的主菜,准备相应的红白葡萄酒。与如此有生活智慧的人相处,我们也受益匪浅。由于工作需要,他们全家居住过很多大城市,退休后选择了,离儿子最近的这个北部小镇定居。 另一个原因,是小镇有两个大湖,对于酷爱钓鱼的他, 真是最佳的养老之地。
说起钓鱼,还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每年五月份的第二个周末前后,是英女王维多利亚的生日纪念日,也是加国法定假日,那是小镇开湖的日子。从那天起的整个夏天,布莱恩都会花很多时间在湖上钓鱼。我们也时常坐上他的十二人座的大船,在湖上看风景也试试运气。每次钓鱼,伯妮丝是四个人中最放松随意的那一个, 鱼杆一甩到湖里就不再理会了,但每次她都能钓到最多的鱼。而紧张兮兮的我,常常空手而归。 一天,船在三个湖心岛的中央停下,湖面风平浪静,艳阳高照,吃完我带的点心,每个人都昏昏睡去,半个钟头后醒来才发现,鱼饵早就被鱼儿们吃掉了,只有伯妮丝的鱼杆还沉在水里,一条大鱼在等着她把它钓上船呢。这样周而复始,岁月静好的日子过了很久,以至于我以为自己会留在这小镇上一直到老。
伯妮丝的好福气也传递了一些给我。在我们相识的那一年冬天,我就找到了专业工作。然后又拿到了安省的工程师专业资格证书。之后,又是连续几次的面试,在同一个部门由最初的最低职位晋升到高级管理岗位。二十年间,从准备参加各种面试的求职者, 到如今成为一个面试官,这中间的距离只隔了一个简单的面试桌。 从桌子的一侧到桌对面的另一侧, 我走了近二十年。
在加国的头一年,历经了各种不顺利之后,带着仅剩的一点自信心,我在这个小镇开始了找工作之旅。这期间,参加了一个专门针对移民的英文学习班,因学生们英语水平相差太大,基本没什么收获。后来,报名参加了一个为期两周政府举办的找工作培训班,与五个本地人一起学习如何找工作,他们要找的是警察和销售的工作,课堂上老师和同学们积极互动,我完全跟不上,好在最后也慢慢适应了他们的快节奏,也学到了一些找工作的技巧。为提高听说水平,我还在当地的一个高中,作了三个月正归的高中生,学习英文,数学和自然科学。英文学的是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数学是有关指数和对数,自然科学是有关达尔文的进化论。见到伯妮前的这段有趣经历,可以被写成另一篇文章。
话说回十月十八日的那天, 随着思绪在旧日美好的回忆中飞舞,车子已经不知不觉驶入了小城最繁华的街道。 二十年前,小城入口处标明有五万五千人, 二十年后小城人口已变成了五万三千人. 曾经最喜欢的几家店铺,也被新的连锁店所取代。再也买不到$3.99 一条的GAP 牛仔裤了。曾经一次买十几条裤子的机会,也不会再出现了。不变的是伯妮丝阳台前,那棵高大的红枫树,她经常坐在靠阳台的窗前,在透过枫叶的火红夕阳下编织,那是为儿女们和孙儿孙女们准备的圣诞礼物。她们原本漂亮的房子,在十年前,伯妮丝中风入院的第二天就被卖掉了,为了她行动方便,布莱恩把家搬到了有电梯的宽敞公寓。
当我提着大包小包进门时, 伯妮丝和布莱恩已等候多时。拥抱问候之后, 我仔细打量着她。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圣诞节, 我们也是开了几百公里往返。那时他俩兴奋地告诉我们, 小镇即将举行一个国际级的冰壶比赛, 他们买了套票, 要看十几场比赛。开心之余也担心着小城太小,没有足够的旅馆,可以容纳来观看比赛的各方人士。一年不见, 伯妮丝老了许多, 脸色变的有些苍白,膝盖的老毛病已经使得她站立都很困难。 我心里既开心又有点难过。饭后,吃了一块生日蛋糕后,她说还想再吃一块,我就又切了一块给她,她很高兴。 说着笑着二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布莱恩提醒我说时候不早了,担心我路上安全,因为北边的公路上,天黑后,经常会有鹿和麋鹿类的动物横穿公路。 我还记得,一年前一头幼年黑熊、就从我前面的那辆车车前,穿越高速公路,真的是十分危险。 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布莱恩帮我穿上外套,我依依不舍地对伯妮丝说, 希望她保重身体,我会在二个月后的圣诞节再来看她。 她像往常那样静静地微笑着,和我拥抱告别。想到她那曾经高大的身体,我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睛,而此刻却如此单薄瘦弱, 我眼泪差点掉落下来。 在回家的路上, 我想着无论如何,圣诞节也一定要再来一趟。
第二天下班回家, 刚进门就看见了电话留言机的红灯在一闪一闪, 我连忙打开听了起来,是布莱恩的声音。他说伯妮丝昨天晚上去世了,刚听到这儿,我的脑子一阵麻木,也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忍住眼泪连忙打回去,那一头,布莱恩讲述了经过。原来,生日那天晚上,伯妮丝洗完澡静静的躺在床上, 等到布莱恩洗完澡回房间时, 才发现她已经安详的去了。没有一丝痛苦也没留下遗言, 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听到这儿,我已经泪流满面。 他很悲伤,从声音里可以听出来。他劝我别太难过,还非常感激我,和她们度过了一个非常幸福的生日。那天,我离开后, 伯妮丝一直在说,她很高兴我能来看她和她一起庆祝生日。我想这也许就是缘份吧,从我们十多年前的相遇到昨日的离别,冥冥之中,一切都象被安排好的一般,满满的都是美好,没有遗憾。布莱恩还说,伯妮丝的这种离去,也许是一种最好的,告别这个世界的方式吧,没有痛苦又有亲人守护。 他说葬礼要在十多天后举行, 她们的家人和朋友们才有时间从各地赶来。忽然想到我下个星期的回国行程,包括在几个城市间的飞来飞去,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是那种失去亲人而又无法送上最后一程的不舍和歉疚。几天后, 我订了一个最大最美的鲜花花蓝, 叮嘱他们一定要在葬礼那天的早上送到。我从中国回来后,布莱恩告诉我,一共有大约四十多人出席了葬礼,一切都安排的很顺利,他还说我送的花蓝是最美的。听到这些,我心里的那种因为没能送她最后一程,而感到的自责和遗憾,也减轻了一些。后来,布莱恩去了温哥华,和小女儿生活了一段时间,去年圣诞节还收到了他的贺卡。此后,由于疫情,我再也没能回到小镇了。
都说,今年的加国秋天最美,我想小镇的山坡上也应该早已五彩缤纷了吧,傍晚的夕阳会把大湖的水面映成金色,湖边码头上的大小船只,也都已回到船坞准备过冬了吧。往年的这个时候,把船停到船坞后,我们会一起去喝咖啡吃点心, 谈论着布莱恩新赛季的冰壶比赛,以及圣诞假期的安排……。非常怀念那些曾经平常而珍贵的日子,和那些平凡而美好的人们!
伯妮丝,我的老师,朋友,长辈和亲人,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