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夙那一睡便是整整三日,我也便在他床畔候了三日。
第三日午后,我瞧他未有要醒的迹象,料想若离开一时半刻也无妨,不如去寻些仙草灵药熬汤,等千夙醒来,便可补上一补……
定了主意,我悄悄起身,轻手轻脚出了天阙宫。
归灵墟被毁了大半,我驾云绕了好几圈方寻得几株仅存灵药,折返时又顺路在西山处掬了些清泉水,想着拿来给他煮茶再好不过。
然转念一想,又记起千夙对我烧菜熬汤的手艺颇有微词,加之他如今身带重伤,也不好再狠了心自己熬汤惹他不快,索性便绕过灵墟殿寻去了长乐街,欲向小白请教一二。
不想入得长乐街,却惊见一副极其骇人的场景。
红梅花开,艳丽非常,本是极尽赏心悦目之事,然其周遭却被无数奇形怪状的家伙,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一时瞠目结舌,暗觉他们所看见的那棵红梅树并非是树,而是什么能助长灵气的仙草宝物,不然他们如何能对着一棵树,露出那样的垂涎姿态?
“七华?”小白从一侧走过来,望着我半是不解半是惊异。
那一众生灵闻得这一声轻唤,回头的回头,转身的转身,皆是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我,而后露出……如获大赦的神情。
我怔了下,一时不敢动弹。
“七华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七华上仙回来了……”
“七华……”
“……”鬼哭狼嚎的声音瞬间响彻长乐街。
我神魂具惊,僵着身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小白在身后扶住我,轻笑出声,“你可算回来了!”
“回……回来了,回来了!”我缓了缓神,将身子站稳一些,而后扫了眼那些围在我面前,满目凄苦的生灵,低声问小白,“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小白还未回我,挤在最前头的一个小身影倒是先开了口,语气颇为委屈,“七华姐姐心肠委实狠了些。”
我疑惑道:“小景儿,我这次一未灌给你我熬的汤,二不曾顺走你的蜈蚣脚,怎么就心肠狠了?”
景儿小脑袋一僵,撇着嘴抽泣道:“姐姐,能不提汤的事儿吗?”
“那是什么事?”
景儿深吸一口气,将眼里的泪渍憋回,扬起小脑袋很是郑重地道:“七华姐姐,你虽然总在这归灵墟作威作福,但好歹这归灵墟的主子明面上是上尊大人,姐姐想离开,好歹也应知会上尊大人一声啊!”
一女鬼附和:“对呀七华,你看我们进了归灵墟,都需签誓定灵,想走也走不了,你来去自由,但……好歹在心里头敬一点上尊大人啊!”
一妖点头:“就是,你呀,莫仗着上尊大人不敢拿你怎么样,便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
“七华,你太无理了!”
“七华……”
“七华……”
我头疼又惶恐!
“停——停停停——停!”我扯着嗓子喊了一通,倒也有用,那一众鬼哭狼嚎立即停了。
我可真是惶恐!
什么叫我总在归灵墟作威作福?我又何时不将千夙放在眼里了?还有,说千夙不敢将我怎么样……
他哪里是不敢将我怎么样,他是想拿我怎样就怎样……我卑微没靠山,贪生又怕死,哪里敢去惹千夙……
真是想不透彻,这一众妖魔鬼怪,到底是从哪里瞧出这些言之凿凿的歪理来的?
“好了好了,左右你回来便是好事!”小白捂着嘴笑,眉眼温雅。
我拧着眉,拉长了语调道:“小白,给我细细道来。”
“这事还得从你离开归灵墟那日说起。”小白抿唇笑了笑,携我过去于她棚舍下坐了。
我身后一众生灵见此,赶忙跟了来,似乎生怕一转眼我便不见了。
“你拿小蚯蚓给我那日,我也不知你是要离开归灵墟,以至上尊大人找来时,我与长乐街上下无一人知晓你去了何处,你是不知道,上尊大人当时气的眼睛都红了……”
我适时发出一声惊叹!
小白配合着我的神情挑了挑眉,又接着道:“好像上尊大人出长乐街没多少时辰,整个归灵墟便都遭了殃,长乐街有结界,瞧不见外头分毫,也不知上尊大人生了多大的气……”
“咳咳……也没多大气,他就是闹闹别扭。”我干咳两声,回了小白,又瞧了眼立在面前的那一众生灵,“那你们为何守着那红梅,且个个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
“阿弥陀佛!”一声极轻的佛号自远处传来,人影徐徐散开,便见一道素白身影正端坐于红梅树下。
“了渡?”
“七华主子!”了渡这四个字说的委实有些咬牙切齿地意味。
我佯装不察,噙着笑道:“好久不见呀,了渡!”
了渡双掌合十,白面素衣端坐于艳丽红梅之下,一瞬竟犹如灵山莲座之上的佛陀之像。
片刻,他抬眉朝我望来,悠悠回我,“是许久不见,却不知七华主子这段时日抛下上尊大人,去了何处逍遥快活?”
逍遥快活?
你听听这话说的,简直枉修了十世佛法!
“听你说这话,倒不像是参佛的的。”我远远瞥一眼了渡,打趣他,“而像个浪迹红尘的风流仙家。”
“七华主子也不像正经的上仙之尊。”了渡神色不变,又叹句“阿弥陀佛”,“还有,我们守着红梅,并非垂涎,而是……”
他沉默片刻,咬了咬牙,继续道:“怕上尊大人再一个不顺心,连整个长乐街都毁了。”
“哦,这我便懂了!”
“懂什么?”
“是你的那株花险些遭了千夙毒手吧?”
了渡面上一白,嘴角抖了抖。
“是呀是呀。”旁边的景儿适时插上话,“上尊大人在长乐街寻七华姐姐不得,又恰巧见这红梅树未被我们照料好,便生了气,险些毁了了渡哥哥悉心照料的那株花……”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难怪你们一个个的都去守着红梅!”
“阿弥陀佛!”了渡满面愁容,恳求我道:“所以请七华主子,莫再惹上尊大人生气,不然遭殃的是我等!”
“好说好说。不过,了渡呀……”我一边起身,一边顺手戳了下景儿的头,语气颇为不悦,“还有你,以及你们这一大群妖魔鬼怪,可真真是千夙的好靠山,一个个的都为了他来寻我的不是。你们说说,常日里是谁来给你们排忧解难,给你们逗趣解闷?又是谁给你们烧菜煮饭,递酒送茶?”
一妖道:“我们倒想做你的靠山,可你也没给我们这机会啊!”
你听听这话说的,还怪起我来了!
片刻,又一女鬼道:“七华,有话好好说,咱能不提你烧的菜么?”
我气急,微微偏头盯着那面目狰狞的女鬼好半晌,方幽幽笑道:“那不妨谈谈,凡世声名显赫的昭云将军,是如何魂归黄泉却不入轮回的?”
那女鬼眉目一抖,扯出一个极其丑陋的笑,“我们七华的烧菜手艺,近来长进不少,改天记得再烧给我尝尝。”
“别改天了,就今日吧!”我挥袖,将新寻的那些仙草灵药展于他们面前,岂料我话音未落,只觉几阵疾风擦面而过,再瞧身前,却已空了,连了渡都不见踪迹。
“溜得……还真快!”我感叹一番,回眸瞧了眼小白,“还是我们小白好,不像他们一样一听我要烧菜,就唯恐避之不及。”
“那是因为你找我是学菜,不是尝菜。”
我佯怒,拉着脸道:“那你教我烧菜教了近六百年,也不见我的手艺有所长进,却是怪谁?”
小白笑的很无奈,“我,自然是因为我。”
我这才满意,拉了小白欢欢喜喜去给千夙熬汤药。
而后,在小白一通指挥之下,我有惊无险地熬好了汤药,临走之时又惊见正趴在门槛上,鼓着大眼惊恐地瞧着我的小蚯蚓,便顺手将它掐进了袖子里。
我捧着那碗汤药,极尽小心。
从长乐街到天阙宫的那段路,我是一步一挪,生怕一不小心将手中汤药撒了去……
“七华!”然未至门口,却听一道焦急的声音带着些许颤音,远远传来。
这是……千夙醒了?
我心上一喜,步伐快了些。
“七华……”
随着一声略高地呼喊,以及“吱呀”一声门响,正欲推门而入的我与门内一个身影撞了个满怀,且,不偏不倚,我手上那碗浓稠的乌黑汤药,也悉数泼在了那道身影胸前……
素白的衣衫上,霎时出现一大片醒目的污渍,有些浸染,有些顺着他素净的衣服往下落,滴滴答答地砸在他青底起花的月白靴面上……
好像……闯了大祸了,不知现在逃还能不能逃掉?
“七……七华……”你听听这不可置信的语气,是怒火冲天的前兆啊!
我咽咽喉咙,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大……大人!”
千夙低眉望我,神色间倒未显怒意,只那双眸子,似盛着一汪清水,朦胧不已。
“你……”千夙望我一眼,悄然间换了副神色,接着又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才朝自己胸前闻了闻,拧着眉道:“你……你这是又做的什么?”
“哦,它呀,是我替你熬的汤药。”我将手中仅剩几滴的药碗递到他面前,“哪,撞得不巧,只剩了几滴,大人将就尝一口吧!”
千夙身子一偏往后避了避,皱眉道:“七华,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别总变着法来折腾我。”
“可这是我费了好些时辰才熬好的……”我沉眉,叹声气,“早知大人不喜,便不做了。”
“也……也不是。”千夙语调有一瞬慌乱,静默片刻后,凛然道:“也罢,给我吧!”
他露出一副即将历劫要生离死别的决然神情,而后颤抖着从我手中接过药碗,一扬脖灌了下去。
“苦得……厉害!”千夙绞着眉缓了许久,方断断续续吐出这一句话来。
“吃这个!”我快速往千夙嘴里塞了个小东西。
“什么东西?”千夙说话间兀自嚼了下,瞬间僵住了,“甜的?”
“嗯,蜜饯自然是甜的。”我往袖子里摸了下,将从小白那里顺来的一罐蜜饯拿给千夙瞧,“看,小白送……”
我话音未落,只听“嗖”地一下,我面前一花,再瞧之时,却见千夙身形一闪,早蹦出三丈之高,踩着云遥遥看我。
那身形速度,竟半点不似伤重之人。
“七华!”他眉目轻颤,抖着嘴角道:“你怎么还将那东西收着,赶紧给我扔出去。”
我往地面一扫,方瞧见那个令千夙脸色大变的罪魁祸首,弓了身子软绵绵地趴在草地上,似乎受了惊吓。
“小蚯蚓!”我弯腰将它捏起来捧至掌心,小声抱怨,“大人,你吓到它了!”
“我再说一遍,给我扔出去!”千夙有些咬牙切齿。
我朝千夙招了招手,“你先下来再说。”而后又当着他的面,将小蚯蚓收进袖中,“你看,我收起来了,下来!”
千夙目不转睛盯着我的袖子,而后一寸寸落了下来……
待他一沾着地面,我便立即扑过去将他整个抱住,而后乐得大笑,“被我抓到了吧?大人说说,以后我烧的菜还尝不尝了?”
千夙身子僵了一瞬间,而后似乎轻声笑了下,许久,他轻咳一声道:“若我尝了如何?”
我笑,“那万事好说!”
“若不尝,又如何?”
我动动自己的袖子,“那我就拿小蚯蚓给你烧下酒菜。”
袖中小蚯蚓猛然往下一垂,似乎昏了过去。
千夙的身子也微微一颤,半晌,他却轻笑出声。
“七华,别闹,我们有话好好说!”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