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要去拜访一位老友，或者说一位老僧。称之为老友实在是太抬举自己了，毕竟素未谋面，甚至老人家羽化登仙整整半个世纪以后我才来到这个世上。那就称之为老校友吧，这当然不是僭越，却实在是我三生有幸的机缘巧合。

沿着玉皇山路转莲花峰路，便来到了我这位老校友出家为僧的地方——虎跑寺。关于虎跑，最有名的当属它的泉水——虎跑梦泉。相传唐朝年间寰中禅师于南岳童子寺出家后来杭州，看中此处景色佳美，便结庵于此，后因苦于无水而欲离去。夜得一梦，梦中有神人说：”南岳童子泉当遣二虎移来”，次日清晨果见二虎跑地作穴，泉水即时涌出。中国很多的旅游景点，通常会附加不少美丽的传说，以示此地非同凡响。可见在广告营销方面，我们的老祖宗已经是行家里手了。

虎跑寺坐落于虎跑公园内。可是进门却看不到什么佛光普照，也看不到任何的建筑，只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置身于苍松翠柏和清秀挺拔的水杉之间。长松叠翠，曲径通幽，听泉水淙淙，鸟语间观，令人尽消尘念。难怪旧时以“虎跑径长松夹道”为景致之首。这不禁让我想到著名华人建筑师贝聿铭先生设计的日本美秀美术馆：一座山，一个谷，走过一个长长的、弯弯的小路，才能到达隐在幽静中的山间草堂，唯有瀑布声为伴。但这草堂内，却陈列着人世间最优美的艺术珍品。贝先生生于苏州巨贾世家，基因里已经注入了尊重自然和中和含蓄的中国传统审美观。美秀美术馆和虎跑公园不正体现了山川异域之中的风月同天吗？

长长的小径走到尽头，总算看到了几级台阶。台阶上有一座亭子，上书“含晖亭”三个大字。正想去亭子里面小憩一下，却看到左边树林间攒簇着一大帮人。还以为是有人落水或是在打捞什么游客掉下去的贵重物品，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大帮人在用矿泉水桶或者塑料桶取水。突然想起以前大学的时候去济南旅游，答应给室友带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到了济南才发现最有名的土特产就是趵突泉的泉水，所以我就用矿泉水瓶装了好几瓶放在书包里。结果舟车劳顿回来后发现水都变质了，谁也不敢喝。可是这正也说明了这些泉水甘冽清甜，所以市民甚至远道而来的游客都不惜负重将其带回去直接饮用。虎跑的泉水虽不及趵突泉出名，可是泉水煮沸之后泡上一杯明前的西湖龙井，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双绝。还记得以前初中的时候和父亲陪同几个从东北远来的朋友在虎跑茶室喝过一次，时隔十几年，我早已忘记了它的味道，可是50元一杯的昂贵价格让我记住了它的超逸脱俗。

穿过含晖亭，再往右折上数十级石阶，便到了虎跑寺。寺外的白墙上写着“天下第三泉”五个大字。我猜想这肯定是茶圣陆羽的评定。天下第一泉济南趵突泉人人皆知，天下第二泉惠山石泉也因为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而名闻天下，鲜有人知的天下第三泉原来就是虎跑梦泉。可是回去一查阅资料才发现我想当然了，前三个名泉竟有两个对不上号。原来陆羽所评定的第一泉乃庐山谷帘泉，第二泉是惠山石泉没错，第三泉却是湖北兰溪石下水，还有一种说法是苏州虎丘石泉第三。我不禁哑然失笑了，只听过人家争天下第一，没想到这第二第三也是争得头破血流。可是陆羽活动范围有限，而且没有科学的评判标准，我们姑且就原谅他吧。天下第一又如何？我来寻的并非一泓清泉，而是一位名士，一代高僧，一轮明月。

可奇怪的是，与西湖周边的灵隐寺、净慈寺等不同，这里竟然看不到一个僧人。询问之下才知这里早就进行了改造，已无僧人住持了。我不禁有些怅然若失，102年前，当一位名满天下的高士来此剃度出家的时候，是不是也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了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此之前，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翩翩公子，他是鼓吹变法救国的激昂志士，他是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文化大师。他也是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受人尊敬的教育家，所以也就凑巧成为了我的老校友。我经常在想，我在校园里那看似平凡的散步，是不是也踩过他踩过的脚印，路过他路过的教室，赏过他赏过的花开？我不知道。

世人同样不明白：这样的一位李先生，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遁入空门了呢？知师莫如徒。丰子恺对老师授业之恩终身难忘，每隔十年都要画一本《护生画集》为老师祝寿，他的回答或许可以解答世人的疑惑。“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无声之诗无一字，无形之画无一笔。那么无戒之庙无一僧，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在这样伟大的灵魂面前，我竟觉得这寺内其他的万法和诸相竟黯然失色了。无论是千古奇才苏东坡，还是贵为帝王的康熙乾隆，都显得太过平庸和世俗气了。

下山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回响着李叔同作词的《送别》的旋律。“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是的，我还会来的，以清茶代浊酒，共尽余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