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人们出发去旅行,是为了什么呢?
顶着大太阳或寒风,挤在人潮里,把纪录片一早全方位展示过的风景以局限的视角再看一遍,对人生到底有什么益处?
我至今也没能完全找到答案,但我能够确定的是,每一场旅程,都在我的生命中作数。
旅行是,珍贵的暂停键
我不止一次,经由旅行重获对生活的掌控感。
长大后,生活似乎被明确的目标,必须通过的测试,必须完成的任务划分成了支离破碎的短跑赛道。
跑得人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来不及细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跑步这件事,我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非得一直在这条赛道上跑个不停。
工作得最窒息的那一段时间,每挨过一串紧锣密鼓的节点,我都会第一时间坐地铁奔去机场或高铁站。
任由它们带我逃离帝都,落地在青岛,在香港,在福州,在南京,在任何一个我喜欢的城市,在内心任何一个能够具象的彼处。
脱离坐困愁城的格子间和无穷无尽的待办事项,双脚踏在陌生的城市,走起来,跑起来,视野里灌满陌生的风景。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里,我才能够重新说服我自己,这个世界仍旧很大,而我们,总还有机会做些别的事。
在以我近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以感受力和敏锐度的磨损,来产出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不知道会对世界有什么改变的所谓成果以谋求生存之外。我永远有的选,我总还有的选。
我可以片刻逃离这些窒息的工作,暂时隔绝催促的声音,哪怕再不济,我至少还可以选择,在我喜欢的地方,看着我最喜欢的景色,来做工作。
我生活的掌控权,永远有一部分就攥在我的手上,谁也拿不走它们。
我不是手段,不是工具。至少在我这里,我是一切的目的,唯一的目的。
当我期待旅行,我在期待好故事发生
相较于其他事,旅行对我最大的魅力在于,它意味着我有机会为自己创造脱离常格的,丰沛绚烂的人生体验。
我的第一次跨国旅行发生在大三暑假,和合唱团的伙伴们一起去新加坡比赛。
第一次搭乘夜航,第一次落地在异国,也第一次感受祖国之外,另一个国度迥然不同的风土与人情。
我如今回想仍觉得,大学生活中如果有哪一段时光担得起酣畅淋漓,那么,一定就是这一段了。
入住的酒店有一片悬在半空中,仰一点头就能看到的玻璃泳池,傍晚时分,灯光随着水波轻柔地流泻下来,脚下的地板被映照得波光粼粼如梦似幻,像一个小心翼翼却温柔动人的礼物,这几乎构成了我对新加坡的印象。
在圣淘沙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叫做环球影城的地方,专为世人造瑰丽奇幻的梦。
而这梦境又不完全令人觉得虚假,每一个遥不可及的场景,都有伙伴和我一起闯荡冒险,惊呼大笑,我从不是孤胆英雄,永远有我的罗宾。
后来去过再多游乐场,都不及那一日尽情尽兴,在心底贪婪许愿,希望天色永不暗,园游会永不打烊。
当年欢欢喜喜同行的伙伴们,后来天南海北地走散了,面对遍布分岔的世界,我们终归未能有幸一直坐在同一间教室,为彼此应和同一段旋律。
我因而愈发庆幸曾拥有过这样一段旅程,在最飞扬的年华里,曾同一班友人攀山跨海飞天遁地,开开心心同游异境,一同见证着广袤世界的某一些奇幻与瑰丽,在我们眼前绽放。
生命中的某些胜景,或许正因为是曾与谁同场看过,才成为最难忘。
一如我至今也觉得,香港最靓最美的景,在艺术博物馆里。
我曾在此偶遇过迄今为止距离张居正最近的一件展品,欣喜地跑去问工作人员,才知道展览并非常驻,明天就结束了,这件展品亦非馆藏,是费尽周折自私人藏家借展而来。
那个下午,蹲在那枚古旧的圆盘面前,我努力地屏蔽坚实玻璃罩分隔出的时与空的差距,专心致志地看它,任由它引领着我的思绪,去到那个时代,和它陪伴过的那个人身边。
我爱了他这么多年,这是我离他最近的地方。
它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而人生中不可再历的,又何止于此呢?
我可以将年少时的莽撞懵懂,灼灼眼眸和飞扬心境寻回吗?
我可以奢望像小王子一天看44次落日那样,只挪一挪板凳,便与生命中的好风好景一再地重历重遇吗?
我可以重新再体会一次,一颗心与生命中一切人事物初相逢时所迸发的热切与惊喜吗?
它们纷纷过去了,无计可重来。
幸而,我还保有那些体验。
那些体验谁也拿不走,它们最终组成了我,成为我性格和特质中最热烈澎湃,精粹闪光的那部分。
搞砸一切,然后发现天没塌下来
这样讲旅行未免有失偏颇,毕竟,旅行并不一定会带来当下感觉“好”的体验,可能还有很多“没那么好”的体验。
但拥有它们,哪怕是糟糕的那部分,对我漫长的一生而言,仍算得上是难能可贵的事。
毕竟,没有任何言传的经验真理,会比亲身走过踏过的路更可靠地让我了解,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旅行让我在听过旁人无数次“危险”,“你不行”之后,重新发现了生活里“不危险”以及“我可以”的那一面。
我在香港旅行时几乎被导航逼疯了,它们笃定地让我以肉身穿过面前厚重的墙壁,也不时在一条直路上给出诡异的三叉蛇形走位,我曾在几经周折到达目的地后,颓丧地发现,心心念念的饭店一早已关门大吉。
也曾在台北的酒店刷牙准备休息时,忽然感受到地板晃动,跑下楼看到转天的目的地花莲突发地震楼宇坍塌的新闻,惊慌失措地和闺蜜连夜改行程,一大早赶去车站退换车票。
还曾经在旅行中,遭遇同伴被路上尖锐玻璃扎入脚底的突发情况,在游人如织的景区里,我们完全打不到车,最后不得不开着共享小电动去最近的人民医院做破伤风处理。
旅行中不都是顺利的,不都是发生好事,我曾经和闺蜜在旅行中大吵冷战,也曾经默默在纱帘的这一边,听着那边的伙伴因受伤疼痛,委屈地小声抽噎,默默流泪。
但是,该怎么描述呢,我不后悔。
我接受它们发生在我的生命中,也允许它们以自己的方式起作用。
是的,它们都在起作用。
我于是渐渐学会了要如何妥帖地照顾我自己,知道如何规划行程才最适合,既不会日行三万步累得要死,也不会遗憾错过自己想看的展览。
也因此更懂得如何和种种人事物打交道,学会了用英文和离调的粤语办理入住、点餐,也能够自在地和湛山寺的僧侣,炸鸡店的老板,展会的筹办者聊天,问出那些我真正好奇的问题。
它们也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我最在乎的究竟是什么。当时间和精力有限,必须做取舍时,到底哪一些才是我在人生里无论如何不愿错过的风景。
我们都知道,这世界并不是只有好的那一面,人们不一定都善良可亲,风景不一定都美妙,期待也不都能被满足。
但比起了解这些,我想更重要且难能可贵的是,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旅行中切实地验证也体会过,当面对这个动荡不安,瞬息万变的世界时,我所具有的力量。
它让我确信,无论眼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始终拥有力量。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也永远有能力支持和带领我自己,去到我想去的地方。
出发或许,也并不是为了抵达吧
至今为止我最喜欢的一次旅行体验,发生在从威海去往大连的轮渡上。
船开出岸口不久,周围就再也看不到任何高楼大厦,视野里一望无际的,只有海。
在船体运行的七个小时中,绝大部分时间里,手机都处于完全没有信号的状态,收不到任何信息,娱乐活动除了吃饭休息,便是在屋内与甲板看海。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时间。
长大之后,我很久没有这样心无旁骛地,只和我自己待在一起,只陪伴着自己,注视着自己了。
轮渡像一个令人心安的异度空间,滤除了外界环境中嘈杂的人事物,我由此得以更清楚地,听见我自己的心声,听它一直想说的话,也陪着它,做一些它真正想做的事。
那一个下午,我欢欣雀跃上上下下地跑遍了船舱的每一层,探险一样地在食堂,小卖铺,游乐室游荡。也站在甲板上,看了人生里最久的一次海。
我终于知道,原来当真正泛舟入海,当渺小的一帆船荡在海中央,四合之内目之所及,是望不到任何岸的。
能够看到的,只有无穷止的海。
看船头破开层层海浪向着更邈远的海平线前行时,我忽然觉得很震动。
生命之舟行在人生之海上,需要有某个一定要靠的岸才算数么?
大航海时代的人们,是为了要抵达某个目的地,抵靠某个岸口,才扬帆启程的么?
我想,一定不是吧。
当面对着这样辽阔的海,却一心想着去寻一个既定的岸,该是多可惜的一件事啊。
千百年里,人们前赴后继地出海,归根究底,或许不过是为了心内的好奇吧。
《卡夫卡与洋娃娃》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作家卡夫卡晚年时,有天在公园遇到了一位因丢失娃娃而哭泣的小女孩,卡夫卡告诉小女孩,娃娃没有丢,它只是去旅行了。之后,他便以娃娃的口吻,持续地给小女孩写信,告诉她旅行中的种种新奇见闻。
由于病况的恶化,他终于到了不得不和小女孩告别的时候,于是卡夫卡写了最后一封信,他告诉小女孩,娃娃要去南极探险了,这个冒险又难又远,它再也没办法写信了。
可是,探险意味着,世界上有很多的伟大,等待着被发现。
等待着,你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