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
1,
幸福茶店是一间奶茶店的名字,而我正是这间奶茶店的合法经营者——陈雨琴。
我今年36岁。
本来对于一个上了年龄的女人来说,年龄是她最大的忌讳;不过对我而言,都无所谓吧。
因为,对于一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女人来说,似乎岁月与金钱,不过只是一堆一无所用的数字而已。
我记得不止一次有人这样问我:为什么给自己的茶店,取“幸福茶店”这样一个的名字呢?我所谓的幸福又是什么?
其实在取这样一个店名的时候,我并未去深究什么。只是当时茶店需要一个店名开门迎客,而我脑子里又恰恰冒出了“幸福茶店”这样一个店名。感觉还不错,于是就订了下来。
2,
一直到十年前的一个夏夜,我遇见了他。
我想,我开始有点明白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当你遇见一个人,他正好也遇见了你。彼此的眼睛里,只看得见对方的影子。
3,
我永远无法忘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满身鲜血地扑进茶店。
当时把我吓坏了!
我想大声呼救,他忽然伸出一只手粗鲁地捂住我的嘴,气喘吁吁的哀求我不要出声,请务必救他一命。
他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勉强将整个事情的原尾讲了个大概。
大意是,他正被一帮坏蛋追杀,误打误撞就闯进了这里。
他翕着嘴,靠在墙角,十分吃力地说:“那帮混蛋很快就会追到这里,他们一定会打死我的。请姑娘一定帮一帮我,谢谢……谢谢!”
其实,我同他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有任何交情,完全没有冒这样一个险。
我大可以冲到吧台前,拿起电话报警,或者一把将他推出去,任由他自生自灭。
可是,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
当他的一双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我也说不清楚,当时从哪里借来的勇气;竟然真的冲出茶厅,七荤八素地将三方的卷帘门拉下、锁上,然后又回到茶厅,将店门拉下、锁上。
为防止那伙坏蛋破门而入,我又将茶厅里的玻璃门关上、套上锁。
我刚躲进茶厅里,那伙坏蛋就来到茶厅外,噼里啪啦在店外乱砸乱打,乱吼一气。
从小到大,我都是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的。他们总会巧妙的为我挡风遮雨,分隔开危险的事与物。
真的,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像那晚那样混乱的局面。
我当时吓傻了!眼泪就像是春天的雨水一般,一直滴落个不止。
可是,我仍然拼尽全力,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抵住玻璃门。即便是面对厅门外的十分强烈的威胁恐吓,仍不曾动过一分退缩的念头。
我看着他鲜血淋淋地躺在上鲜血淋淋。我当时的心,别说有多心疼。
——'
我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我一定会坚持到最后一刻。我这样告诉自己。
他似乎不忍心看我这样受累,他让我将门打开,放他们进来吧。他说,那伙人要找的人是他,只要我放他出去,他们一定不会伤害我的。
我很果断地告诉他,不!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伤害他的。
那是我第一次一意孤行。尽管我明明怕得要死。
我像个疯子一样对着茶厅外的那伙人嘶声力竭地吼到:你们滚开!离我的茶店远远的,否则我就报警了。
我当时吼得,嗓子都差一点哑。
却无意间提醒了我一件事——报警。
对,报警!
我就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冲向吧台,拨通了当地的报警电话。
挂断电话之后,为以防万一,我又推过厅门旁一张茶桌,抵在玻璃门后。然后又搬去一大堆茶椅抵在门后。
厅门外的打砸声,吵闹声,仍是一阵高过一阵。
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靠在墙角。
我忍不住问他,你还好吗?
尽管这样的问题显得有些多此一举,可他仍然笑着向我点一点。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诉我,他很好,让我不用担心。
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是一样,明明自己已经痛得无以复加,他们仍然会对身边的女人逞强。
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他是特别的一个。
我又问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他希望我可以帮他从兜裤里取出一支香烟替他点上。
我知道,在一定的程度上,香烟可以减少他的疼痛感。
我取出一支香烟噙在他嘴上,可是紧张使我的手颤动不止,摁了很久才替他将香烟点上。
我望着他一口一口将烟雾吸进肚子,又缓缓地吐出。他却忘着我,眼光里似乎闪动着泪光。
我抹一抹额角的汗水,不由得笑了。他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3,
那些年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很乱,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之类的事随处可见。但公安出警的速度,是永远值得称赞的。
他嘴里香烟还未到头,警笛声就已经在茶厅外响起。
那伙坏蛋立即停止了动作,撂下几句狠话,就落荒而逃。
很快,一名声线还算细致的民警来到茶厅外,询问我的情况,并希望我能打开店门,接受他们的帮助。
我望向他,征询他意见。或许在这时候打开厅门,民警会立即送他去医院治疗。
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结果。然而他却向着我固执地摇一摇头。从他的一双眼睛里,我看见了倔强,还有一段隐藏在倔强背后的秘密。
为了避免给他带去不必要的麻烦,我也固执的拒绝了民警的好意。
民警离开后,我提出送他去医院,可是被他拒绝了。
他嘴上只是说,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就好。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伤口一旦发炎,他会因此而丢掉性命。
我也表示,不去医院可以,不过得让我替他清理伤口,否则我立即拨通急救电话。
他也明白,如果伤口一旦发炎,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于是,他只得顺从地点一点头。
在起身去取热水与毛巾之前,我又为他点上了一支香烟。这样至少可以减少他一部份的痛苦。
我替他清理妥当伤口,才发现茶店里并没有纱布为他包扎伤口。情急之下,我只得剪破自己白色的长裙,修剪成一条一条的替他包扎伤口。
伤口包扎妥当后,我又替他点上了一只香烟,然后就靠在一旁的茶桌上休息。
我听他说,他叫孟辉,在家里排行老四,所以朋友们都叫他阿四。
后来他好像又说了很多。不过,折腾了一宿,我是真的有些累了,靠在茶桌上就睡着了。
二,纸鹤
1,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挡在玻璃门后的桌椅也已经被挪开。
他已经走了。我不知道,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是怎样挪开桌椅,独自离开的。
对了,他叫孟辉,我提醒自己。
然后简单收拾了一下茶店,回到家休息了一些时间,下午才去的茶店。
昨晚的那伙混蛋还真是阴魂不散。我刚到茶店,他们竟明目张胆地冲进茶店要人。将我与茶店帮忙的小妹婷婷给吓坏了。
对方一共是五六个人左右,领头的是一名高高瘦瘦,皮肤有些偏黑的青年。他说,他叫小黑。那好像是一条狗的名字吧,我这样想着。
或许狗都比他可爱得多,至少不会像他一样见人就咬。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问我将孟阿四藏在哪里。
我当吓坏了,一个劲地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就算知道,我也决不会出卖他。一个人,又怎么会出卖一个,她曾经拼命搭救的人呢?
只是吓坏了一旁的婷婷。她哭喊着想冲上来帮我。却被对方一巴掌煽在脸上。
我告诉婷婷不要害怕,他们只是问我些事而已,不会伤害我的。
这时候曾南突然冲了进来。他也试图帮助我逃脱对方的掌控,并对方扭打起来。但是双拳难敌,最后也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曾南是婷婷的哥哥,他是茶店旁名宏百货里的一名保安人员。
他一直钟情于是。如果昨晚不是他的母亲突发疾病进了医院,他一定会来到茶店,等着我一起下班,送我回去。
但是,我却并不喜欢他,只是我没有理由拒绝他对我的好而已。况且有一个人,可以无条件的对自己好,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那位叫小黑的家伙见久问无果,终于按捺不住,竟然招呼手下在店里乱砸乱打。尽管如此,我的答案仍是一致。况且,我是真的不知道孟阿四他现在在哪里。
看着那一帮混蛋肆无忌惮的模样,我也只是无可奈何。我当时就想,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可惜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淹没在对方肩头下的,弱小的女人。
这时候,店外突然冲进三个男人,我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那三个人已经将店内的小黑一伙人控制在他们的刀棍之下。
茶厅外也突然出现二三十名穿保安制服的人物,在茶厅大声吆喝着。
那些人我大多数都见过,都是名宏百货里的工作人员。应该是曾南将才趁乱之际召集过来的。
这样一来,那个叫小黑的一伙人可就彻底占了下风。但是那位用一把西瓜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中年男人,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寸进尺。只是告诉他,冤有头债有主,钟海是被阿四打伤的,要是心里不痛快,直接找他们就好,跟我的幸福茶店里的人没有关系。然后就放那伙人离开了。
那伙人走的时候仍然很嚣张。好像全世界唯他独尊的模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三人是孟辉的朋友。年纪稍长的叫林三,高高瘦瘦的是吴军,手臂粗壮的是波仔。
孟辉因为担心小黑一伙人前来捣乱,因此特意托付他们三人赶来帮忙。果然不出所料,那伙人还是来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林三、吴军、余波三人每都会轮流过来照看,这才避免了小黑一伙人前来生事。
2,
现在的我,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坐在吧台前叠纸鹤。然后将叠好的纸鹤用细线串连在一起,挂满整个茶厅。
一些有心的茶客就会向我借去一支笔,然后在纸鹤的羽翼上写上各自的心愿。
也有些茶客问我,为什么总是见我低着头不停地折叠纸鹤?叠完一只又是一只呢?
我总会笑着回答他们,反正闲着也没事做嘛。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总是不停地折叠纸鹤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孟阿四,我曾经拼命想要去保护的一个人。
距离那晚的初次相见,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他终于再一次初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晚十一点左右,我将茶厅收拾妥当,拉下厅门锁上,一回头,见他靠在茶厅外的木棉树下正低头叠着一只纸鹤。
暖黄色的街灯下,长长的头发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上去是那样的认真、安静。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安静地望着我。
“嗨,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我一时间竟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微笑着走近我,并告诉我,他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并谢谢我那天夜里施以援手。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曾南,将叠妥的一只纸鹤放在我手里,对我说,他就是希望过来亲自对我说一声谢谢。然后转身就准备离开。
我鼓起勇气叫住了他,等一下!然后跟上前去,从包里取出一只平安符,踮起脚尖挂在他脖子上。并告诉他,这是我前几天抽空去附近的观音庙求的,希望它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他低下头,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那是我听过的,最真诚的声音。
我问他,可不可以送我回家。他望了一眼我身后的曾南,迟迟未做出应答。
我告诉他,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送我回家就好。他这才点头答应。
于是我回头对曾南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拉着他的手离开了。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拒绝他的理由。
故事发展到这里,或许会有一些读者朋友认我对于曾南的情感有些自私、残酷。可是爱,本来就是自私的。至少我未想过,与任何人纠缠不清。
3,
在回去的途中,我问起他那天夜里的前后经过。
他告诉我,在这之前,他有一位叫叶小玲的女朋友。
事发当天,他打电话去她家里,约她出去。她告诉他,她身体有些不适,不能陪他出去。
于是他就同林三、吴军、余波四人一起去七号街舞厅玩。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竟发现小玲与另一个陌生男人在舞池里跳舞,卿卿我我。
兴许是多喝了几杯,一时怒火攻心,攥着一只啤酒瓶子就冲了上去,砸在了对方头上。
被砸的那家伙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名叫钟海,道上的人都称他作海子。
他之所以能在这一带出名,正是因为手下有一帮不怕死的兄弟。那晚带头前来惹事的小黑,就是其中一个。
他告诉我,在哪之前,他们就在那间酒吧里打了起来。但是当时林三、吴军他们都在,对方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却不曾想,钟海一帮人竟无耻到这种地步,竟然趁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进行堵截。他双拳难敌四手,才会被他们砍得浑身是伤。
三:小玲
1,
最近茶店里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茶客。
他留着长长的头发,经常会穿一件雪白的衬衫,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待在百货商场里工作的女友下班。
他常常会同我聊上几句。
有一天夜里,店里没什么客人,我就低下头叠起了纸鹤。他突然走过来向我要了一张彩纸,然后又回到茶座,低下头也开始叠起纸鹤。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他的影子。
我记得十年前,他也总是坐在那靠窗的位置,低着头一丝不苟地折叠纸鹤。
我问他,为什么我总是见他在折叠纸鹤?
他笑着回答,因为我看见他的时候,总是在他停下来的时候。
我说,可以教我吗?
他好像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一边低着头叠纸鹤,一边对我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母亲独自一人从早忙到晚,将他们五兄妹拉扯长大。有时候,一家人就吃几只红薯填着肚子。每一次,当他们感到失落的时候,母亲就会裁下旧报纸教它们叠纸鹤,然后让他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将纸鹤放进河里,任它漂走。
她总是会一边叠一边让我们许下心愿。她告诉他们,纸鹤是通向天堂的信使,它会将他们虔诚的心愿告诉天使,那样他们就可以如愿以偿。
他又说,你知道我从小到大许得最多的心愿是什么吗?
我摇一摇头。
他告诉我,他小的时候,每一次叠纸鹤都会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长成一个粗壮的男人,那样就可以帮母亲干活,她就可以不再那么辛苦。
我问他,那现在呢?
他说,希望能带给我幸福与快乐。
他说话总是那样的简单明了,不加任何的修饰,却令我感到快乐。
2,
后来我知道了这位青年茶客的名字。他叫做树。
兴许是天使听见了我的心声吧,我总能在树的身上找到他的影子。
有一晚,他突然来到吧台前,问起关于我与阿四的故事。
他问我,有没有后悔遇见过他?
我反问他,你会不会为一个曾经伤害过你的女人出头?并且不顾生死?
他摇一摇头,笑着说他又不是傻瓜。
我说,可是他就是那样的一个傻瓜。一个有情有义的傻瓜。
于是,我第一次同另一个人说起关于我与他之间的故事。
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在我与他遇见一个月左右的一天夜里,他突然问我,敢不敢跟着他玩点刺激的?
我也毫不示弱地对他吼到:Who怕Who!
他拉着我的手一路奔跑进七号街舞厅。
那时候的舞厅还很简单,就是一间很大地下室,里面晃着彩灯、放着嘈杂的音乐。
他拉着我来到舞池中央,邀请我一起跳舞。我摇着告诉他,我不会。
他将脸凑近我的耳朵,在我耳边悄悄地对我说,不用害怕,跟着节奏瞎跳好。其实这里面很多的人都不会,只是混水摸鱼而已。
我不由得笑了,然后就跟着他一起在舞池中央瞎晃悠起来。
他说,你很有天赋嘛,这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
我说,谁让我有一个混水摸鱼的高手做师傅呢。
我们俩在舞池里跳了一段时间,觉得有些累了,就找了一处空位坐下,叫了两杯啤酒。
我望着他突然望着舞厅一角,眼光里冲刺着愤怒。
我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前些日子来茶店捣乱的小黑一伙人,正抓着一个身子单薄的女人拼命地灌酒,几只手不安分地在她的身上游走。
他突然蹭起身子,让我在那里等他一下,我还来不及让他“小心一点”,他已经搡着一张座椅冲了上去,与那伙人扭打起来。
当时的场面非常的混乱。我见有一个家伙手握匕首,打算从背后向他偷袭。
我当时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然捧着一只啤酒瓶子迎了上去。
在那个坏家伙靠近他之前,拼尽全力砸在了那个坏家伙的头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与人打架。他打起架来真的很狠,是那种不计生死的狠。
他一定没有想到,我竟然也会拿着啤酒瓶子冲上去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所以他才回过头来,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但是那间舞厅里几乎全是对方的人,在继续打下去,我们三人只会被围堵得寸不难行。
兴许阿四也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一把攥住我与那个女人的手,喊了一声:“我们一起冲出去!”
我们三人,手攥着手,不顾一切地冲出舞厅,穿过马路。一口气绕过了好几条街,将那群人甩得远远的,这才敢停下来。
原来,当一个人面对生死威胁的时候,真的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我们都不由得撑着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我回过头,他正冲着我不可思议地笑了。他说,没想到你打起架来还挺生猛的嘛。
我也跟着笑了。原来当一个爱上另一个人时,是真的可以不顾一切的。
那个女人突然对他说,谢谢你呀阿四,没想到我欺骗了你,你还会愿意替我出头。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女人就是阿四的前女友叶小玲。差一点害得他身首异处,见异思迁的女人。
我感到十分惊讶。他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女人?是因为在他的心里,仍然深深地爱着她吗?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回过头对她说,没关系,毕竟相爱一场嘛。
毕竟相爱一场。
听他这样一说,像是在给他与她之间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我突然感到轻松了许多。
她试图向他解释。她告诉他,那天夜里,她之所以会同钟海出去,是乡下的母亲突然患了疾病,需要很大一笔钱。钟海答应给她一大笔钱,她陪他出去的。
阿四打断了她的话,对她说,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然后拉着我向巷口走去。
离开的时候,他提醒她说,钟海是一个有仇必报的狠角色,他们一起动了他的弟兄,他迟早会找上你的。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她反问他,如果换作是他,他会离开吗?
她说,她记得他曾经这样对她说过,一个只知道一味逃避的人,无论藏到天涯海角,他仍然摆脱不了躲躲藏藏的宿命。一个人,要想活得顶天立地,唯一的选择就是勇敢面对。
听她这样一说,他也没再多说什么。
3,
他送我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
每一次,他总会站在楼下目送我上楼之后才会离开。
我推开房门,母亲正站在阳台前望着楼下。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叫了一声,妈,你还没睡呀?
她回过头望着我,一眼的凝重,以一个母亲特有的身份关切地问我,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呀?
我随口编造了一个谎言,称茶店里临时有点事,就忙到了现在。
她又问起刚送我回家的年轻人是谁?我告诉她是店里的一位茶客,因为见时间有些晚了,所以就坚持要送我回家。
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像阿四这样的街头混混的身份地位,似乎很难向母亲启齿。
她又提醒我,如今这社会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孩子可要处处小心呀。但那一眼的凝重却并未因此而烟消云散。
我说了一句,那我先进去洗澡,您早点休息。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躲进了房间。
四,生日
1,
自从那天夜里他将我送回家之后,就再未出现在幸福茶店里。
突然之间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连同林三哥他们也一起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我开始望着吧台上,他叠给我的一只只白色纸鹤发呆。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他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兴许他已经与叶小玲重归旧好,所以就彻彻底底的将我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
又或者,他为争地盘,与人发生争执,双方大打出手,如今正躺在家里养伤。
就像上次一样,再等上十天半个月,他就会再来这里。
我在这样期盼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对于他的消息,却越来越迫切的希望知道。一直到我生日的那天夜里,我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去七号街舞厅碰一碰运气。
对了,今天是2006年07月14日,正是我37岁生日。
对于一个女人的年龄来说,37岁绝对是一个残酷的数字,已经意味着韶华不在。
我大概已经忘记,我有多久没再庆祝过生日了。大概有十年了吧。
十年!
十年的时间,当你回过头去看的时候,仿佛只是一眨眼睛功夫。
可是,当你置身其中时,却又显得那样的漫长与寂寞。
夜已经深了,茶客们也纷纷散了,满厅的纸鹤随风轻轻一送,又开始左右飞舞起来。
母亲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我拿起话筒,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声好。
母亲果然是最疼她女儿的。她在电话里提醒我,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做了我最爱吃糖醋排骨,让我早些回家休息。
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了,今天茶店里有些忙,你们不用等我,早些休息吧。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这时候茶厅里走进一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他的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玫瑰。
他来到吧台前,将花递给我,“生日快乐!”他说。
我向着他说了一句,“谢谢你,阿南。”捧过他手里的白色玫瑰。
他问我一会有没有其它的安排,并向我提出邀请,希望我可以陪他去看一下场电影。
我说,还是算了吧,我想一个人坐一会。
我的心又开始痛了,因为我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十年前一样,十天后的今天,仍然如此。
2,
十年前的今天,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间,我终于按捺不住对于孟阿四的思念,独自一人走进了七号街舞厅。我要向他问清楚,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突然消失不见?
可是当我刚一走进舞厅,整个人突然呆住了。
我看着他站在舞池中央,一把搂过对面的女人。
我认得那个女人的背影。正是半个月前,他在这里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替她解围的那个女孩。也正是他所谓的前女友,叶小玲。
我的心忽然之间碎了,碎得掉落一地。我努力的忍住泪水,转过身冲出了舞厅,躲在一处小巷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傻?明明知道他的心从来就不曾在我这里,我还傻到来这里自取其辱。
我哽咽着取出他送我的第一只白色纸鹤,攥成一团,扔在地上。身后突然响起几道不怀好意的声音。
我回过头,是那帮无恶不作的小黑一伙人。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他已经走近我身边,向我轻浮地伸出一只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一些污秽不堪的话。
没有他在我的身边,我终于又变回了那一个胆小懦弱的小姑娘。
我吓得缩成一团,哭喊着,你们想干嘛?你们走开!连连后退,一个踉跄坐倒在地。
对方却并未因此而消停,反而显得更加的兴奋与卑鄙,将我团团围住。
不知道您是否也经历过与我相同的绝望,就像突如其来的洪水,突然将我吞没一般。情急之下我只得抢过地上的一块砖头,对准自己的脑门,向着他们做出最后的警告:你们不要过来,否则我就立即死在你们面前。
夜真的好黑,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黑得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丑恶起来。
面对我的决绝与失望,他们却并未露出一丝妥协的念头,反而更加来了兴致。
那一个叫做小黑的混蛋,再一次向我伸出罪恶之手。他们就在我的眼前肆无忌惮地笑着,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哟,贞洁烈女呀?哥几个什么女人都玩过,玩贞洁烈女这还是头一回。
然后我又听见了哪种令人讨厌到反胃的笑声。
我突然恨透了他……
恨透了孟阿四!
恨他为什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却又不打一声招呼的离开。
恨他为我折过的一只又一只白色的纸鹤。
恨他闯进我的黑夜里,却又不愿意陪我到天亮。
恨他的每一次回头,眼光里露出的每一种温柔与关怀。
恨他的一切的一切。
我就那样绝望与悲伤地盯住那一只手,扬起手里的砖块,我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在那一只手触碰到我的身体之前结束这漫长而又痛苦的生命。
就在这时,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把扼住那一只对我图谋不轨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拿开你的手。”一把将那一个叫小黑的坏家伙甩开在一旁。
那一个叫小黑的坏家伙吼了一声:“又是你小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轮起拳头就要冲上去与他大打出手。
他却不以为然地将撇向一侧,扔下一句:“是谁活腻歪了还不定呢。”
这时,巷口两头登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铁棍敲击墙壁的声音。我寻声望去,林三哥与吴军他们分别领着十几号人堵截在巷口的两侧。
小黑这才收回手,指着阿四说了几句虚张声势的警告之类的话,领着其他几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巷。林三哥他们跟着也散了。
我望着他脱下外套,披在我的肩上,然后蹲下身子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一时间悲喜交加,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哭喊着告诉他,我想他,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我清楚的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一怔,手心温柔地贴在我的背上,轻声地对我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抬起头望着他,拼命地摇着头,告诉他,我不回去,我要跟他在一起。
他的嘴角微微地一扬,对我说,别闹了雨琴,一会叔叔阿姨又该担心了。他扶住我直起身子。
我抬起头望着他,告诉她今天是我的生日,可
不可以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他又一次低下头望着我。如果眼睛真的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那么我敢肯定,他一定是爱我的。因为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他对于我的爱怜。
在那一刻,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蓄势以久的情感,踮起脚尖情不自禁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我很庆幸,他并未躲开我,只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愣在那里。
我近乎狂热地亲吻着、抚摸着他的身体,以一种接近疯狂的肢体语言告诉他,我爱他,我有多么多么的爱他。如果他也同我有一样的感受,那么他就一定不会辜负我的热情。
可是,我却感觉到他将双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头,将我从他的身体推开。
难道真的是我会错了意,他根本就不曾对我动心过?我抬起头,以一种卑微的姿态望着他。
我望着他低着头,嘴角微微地上扬,一面伸出手为我拭掉眼角的泪水,一面对我说,雨琴,生日快乐。
真的,那是见过的最温柔的笑容,眼泪却像是决了堤一般夺眶而出事。
而后,我又听见他说,傻瓜,主动不是应该留给男人的吗?他低下头轻吻我的眼。
只在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不快乐都随着夜里的风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他无限的爱意与温热。
五:改变
1,
清晨,我躺在阿四厚实的臂弯里,金色阳光投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
他一遍一遍地拨弄着我的发梢,轻柔地对我说,他一定会让我的母亲接受我们在一起的。
我点一点头,贴近他的胸堂,告诉他,我相信他。从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相信他。
一直到那天夜里我才终于知道,原来那半个月里他的突然消失是情由可原的。
就在半个月前,他送我回家的那天夜里,母亲从窗台上看见了我们,于是第二天就在茶店附近一直候着。当阿四来茶店见我时,她突然上前截住了他,甚至不惜下跪请求他离开我。
阿四说,我的母亲说得没错,像他那种朝不保夕,又没个正经工作的家伙,真的不应该纠缠像我这样的乖乖女。所他就选择了那样悄无声息的离开。
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对他说,阿四,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呀?
他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到。
我说,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我了,好吗?
我仰起头,望着他。他也低下头,满眼温柔地望着我,对我说,好,我答应你。
第二天是周六,所以我们约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一起去我的家里拜访我的父母。
2,
阿四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他不太爱说话,也不懂幽默,更不知道怎么去哄一个人开心。
他也从不轻给仍何人许下承诺,但只要他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第二天午后,他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茶店里。
我简直惊呆了,他竟然剪去了披肩的长发,换上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出现在吧台前。看上去就像是一刚大学毕业的学生。
曾婷甚至上去询问他:先生,请问您需要点什么吗?
我们俩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阿四回过头向曾婷问好,曾婷这才算认出眼前的人竟然是阿四。
他这样的举动令我感到特别的快乐。这说明他很重视与我父母的这一次见面,也从而说明了,我在他心里的位置。
我看着他挠着脑瓜子问我:“我这样子,看上去是不是很奇怪?”
我忍不又一次快乐的笑了,摇着头,告诉他:“不,你这样很好。”我将一只刚叠妥的纸鹤递进他身边,对他说,这一只纸鹤送给你,祝你好运。
他也将一只纸鹤递进我怀里,对我说:“祝你幸福。”
然后我给家里打了一通电话,确定两位老人在家后,就告诉他们,我一会有事会回去一趟。当他们推开房门,一见到我与阿四肩并着肩站在门外时,当时彻底愣住了。
阿四主动上前问打了声招呼,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然后将手里的两大袋水果递进母亲的手里。
我看着母亲将脸撇向一边,对于阿四的示好视而不见,心里别提有多难受。
我知道母亲本就不喜欢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前一段时间才找上门去警告过他,他竟然仍对我缠着我不放;甚至还敢公然与自己的女儿找上门来,自然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但是她却不知道,缠着不放的并不是他,而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女儿爱他爱到发疯。
好在父亲上前解围,招呼阿四进门坐下,我们才不至于一直在门外杵着。
阿四刚坐下,母亲就关上房门,背向着我们,称身体有些不适,打算进房间躲开我们。
阿四突然站了起来,叫住了她,斩钉截铁地说:“阿姨,我喜欢雨琴,我一定要跟她在一起。”
母亲终于为自己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回过头指着阿四的鼻梁问他:“你说你喜欢我女儿?我们可是正经人家,你一个街头小混混,说不准哪天就被人砍死在街上。连自己都自身难保,又拿什么来照顾我女儿?”
他问我母亲,是不是他不再做小混混,找一个正经的工作,踏踏实实的上班,就可以接受他与我在一起。
母亲只是说了一句:“等你先找到工作再说吧。”就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
好像再继续待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向父亲道了别,对我说了一声:“雨琴,我先回去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当时的那一种坚定的眼神又带着几分落寞,令人的心为之一酸。
他离开后,我同父母大吵了一架,那是第一次不再顾及乖乖女的形象,同他们吵得天翻地覆。
我一再地质问他们:
“你们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要逼他?”
“你们真正了解过他吗?就对他冷嘲热讽?”
“他对朋友有情有义,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
“我喜欢他!我特别的喜欢他!”
“我不妨告诉你们。并不是他对你的女儿缠着不放,而是你们的女儿对他念念不忘……”
我一气之下摔门而出,扔下父母冲下楼去。
为了与父母对抗,我特意搬去了阿四的出租屋。
那一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再也追不回的,最快乐的日子。
白天,阿四开始在林三哥与吴军他们一帮兄弟的帮助下开始四处找寻工作。夜里,阿四就坐在茶厅的一角,一边埋头叠纸鹤,一边等我下班一起回去。就像老夫老妻一样。
我特别喜欢看,阿四低着头一丝不苟地叠纸鹤的样子。他看去是那样的认真、虔诚。
3,
在一帮弟兄的帮助,阿四终于进了一间名为世华的机械厂工作,每天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
我看得出,为了让我的父母接受我们在一起,他已经很努力的在改变自己。
可是好景不长,阿四刚在世华机械厂做了近半个月左右,一通电话突然打进了世华保安室。保安人员来到车间,告诉阿四有电话找他。
阿四一接到电话,对着电话里吼了一声:“你们这帮混蛋,放开她!”扔掉电话,直奔叶小玲的住处。
当我接到林三哥的电话,电话里的林三哥对我说:“小琴,阿四他住院了,现在在我朋友的诊所里。”
我说:“林三哥,别开玩笑了。阿四他好好的在厂子里上班,怎么会突进医院呢?”
林三哥说:“他被人打断了一只手,是钟海那帮人干的。我一定要为阿四讨回一个公道!”语气是那样子痛苦、坚定,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我忽然一怔,话筒滑落手心……
六:死亡
1,
当我赶到诊所时,阿四的右手已被缠上厚厚的一圈绷带靠在病床上。
他一眼看见我出现在病房里,也不由得一怔,却仍然逞强着扬起那苍白的嘴角,强作轻松地对我说:“你来啦?其实我也没什么大碍,不用担心。”
吴军走上前来:“还说没事?老薛都说了,你这只手多半是废了。”
他说,“哪有老薛说的那么严重。”还想逞强动一动那一只缠满绷带的手,却不料“啊”一声痛呼出声来。
我一时间情难自控,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哭出声来。我的眼泪不住地滑落,浸湿了他一大半的工作服。
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怔,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傻瓜,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叶小玲突然跪倒在地,哽咽着向阿四道歉:“对不起阿四,如果不是我打电话给你,你的手就不会变成这样。我真不是人,你一心想要帮我,我却还帮着钟海一伙人伤害你!我就是一个混蛋——”
叶小玲说着,抬起一只手就去撞诊所的墙壁,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庆幸的是及时被林三哥及时拦了下来,喝止她不要再胡闹。
阿四也说,这事跟她没关系,让她不要难过、自责,他用啤酒瓶砸钟海这事,钟海迟早会找到他头上的。她也只是被钟海等人利用了而已。叶小玲这才平静下来。
2,
据叶小玲交代,原来这天午后,钟海等人突然闯进叶小玲的住所,以强*奸要挟她打电话将阿四骗过去。
阿四向来重情重义,接到电话,二话没说便直奔叶小玲的住处。一冲进房间,就被四五双手猝不及防地摁在地上。
钟海走上前去,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踩在他的手臂上,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你这只手太多事了,留着也是祸害。”扬起一脚蹬在阿四的手臂上。
只听“咔嚓”一声,阿四不禁痛呼出声,几乎晕厥过去。
迷迷糊糊间,听见钟海终于得偿所愿的怪笑声。隐隐约约还听见他说,“你这么积极赶过来,一定很想看一看我们跟你的女人现场直播吧?哈哈……小黑,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表演给咱们四哥看呀?”
“谢谢海哥,我一定会尽情表演给咱们的四哥欣赏的。哈哈……”
小黑话音刚落,然后阿四听见小黑撕扯小玲衣衫的声音与小玲痛哭哀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果晴天霹雳一般。他努力的想要清醒过来,可是疼痛几乎抽空了他的所有气力。
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原来一个人,面对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无能为力时,竟是那样的痛苦不堪。
就像等待死亡一样,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3,
我看着阿四眼有泪光地望着叶小玲,我仿佛可以体会到他们当时所承受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痛。
林三哥交代了几句,称他有些事情处理,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希望我能帮着照顾一下阿四。然后便同吴军、余波二人形色匆匆地离开了。叶小玲与我则留下来照顾阿四。
为了更好的照顾阿四,我将茶店那边暂时托付给了曾婷打理。只一周星期左右,阿四的手终于不再似最初哪般撕心裂肺地疼痛。我又开始见他,低着头靠在床头,艰难地叠着纸鹤。
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在他的心里终于又重燃起了希望。又或者,希望从来就不曾在他的心里熄灭过。
阿四一抬起头,就看见了我。他扬起嘴角,一脸欣喜地我说:“雨琴,你来啦!怎么最近很少见到林三哥他们?他们又跑哪鬼混去了?”
其实有好几次,我见林三哥他们聚集着一大帮人在诊所外形色匆匆地商量着什么。尽管我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商量的内容,但我隐隐约约总有一种不翔的预感。
我心里想着,阿四的伤势刚有所好转,他一向热心,又有情有义;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一定又会抓住林三哥他们问个明白。于是我也就不曾向他提起。
我含糊不清地回答他,我也不是很清楚。估计他们没什么时间吧。
4,
阿四在诊所里修养了十天左右,薛医生称,阿四的右手已经不可能完全康复,目前伤口周边的炎症已经得到很好的控制,可以回去自性调养一段时间。
回去后可以尝试做一些轻微的运动,但尽量不要做让右手负量过重的运动。
回到出租屋的第二天,我正在打扫房间,吴军与余波突然冲进房间,称林三哥被车给撞了!刚被送往医院抢救。
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阿四指尖的一只烟头瞬间滑落在地,许久才惊醒过来,跳下床,一把抓住吴军的肩膀,吵嚷着“林三哥现在在哪所医院?带我过去!带我过去!”
当我们赶到医院,余波正在急救室外候着。大概过去了有五六分钟左右,急救室的门被缓缓推开,走出两名穿白袍的中年医生。阿四与吴军等人立即迎上去,询问林三哥的情况。
当其中一位医生摘下白色口罩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呆呆地愣在原地。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生与死之间的道别,竟是如此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后来我们目送着林三哥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送进火化炉,熊熊的焰火包裹着他的身体,燃烧着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
吴军咬着牙,攥着拳头说:“是他们干的!一定是钟海那帮人干的!”
阿四一把抓住吴军的肩膀:“什么?你说什么?”
吴军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了阿四。难怪那几日,我常见林三哥聚集着一大伙人在诊所商量着什么。原来是林三哥、吴军等人不甘心钟海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断了阿四的一只手,召集手下的弟兄,开始疯狂地打砸钟海名下的场子,试图将他逼出来,做一个了断。
谁也不曾料到,钟海竟如此的卑鄙无耻,自己不敢出面,竟然雇佣一个醉酒的货车司机来对付他们。林三哥就那样葬身在了车轮下。
阿四紧攥着拳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杀了他!”那一只攥紧拳头的左手,竟剜出了鲜血,滴落在地板上。
我呆呆地望着他,望着那一双嗜血的眼睛,那是我在他的身上从未遇见过的,隐藏在风平浪静下的愤怒。
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什么,但我仍然倔强的试图去改变。
4,
夜里,我从身后紧紧地抱住阿四的身体,将脸贴在他滚烫的后背上,对他说:“阿四,我们离开这里吧。去哪里都好。回你的老家新元镇,或者去你一直想去的香港也好。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
他回过身捧着我的脸:“雨琴,对不起,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做。”
我留着眼泪将头埋进他的胸脯里:“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
他紧紧地搂着我,说:“你说吧,别说是一件,就算是一百件,我也一定答应你。”
我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他说:“好,我答应你。”将我搂得更紧了。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里一般。
七:诀别
1,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可怕而又漫长的梦。
梦的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四,被一伙人围堵着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身边已不见了阿四。我惊惶起身,一眼望见他正背对着我坐在抽屉前,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一支老旧的手枪。
我曾经听阿四提起过,那一支手枪是他们初到中野市时,一个叫河神的家伙与一帮当地痞流氓,将他们堵截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处巷子里,打算抢走他们怀里的包裹。
当时河神手里,就握着那一支枪。阿四离他最近,将怀里的包裹朝他身上一掷,迎上前去一举抢下那一支手枪,反顶住河神的脑袋。
主动权一下子就掌握在了阿四他们的手上。
他很清楚,这是一个“登鼻子上脸”的社会。一味的忍让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被动,于是他们毫不客气地将对方一伙人丰富地招呼了一顿。
他说,那一支枪,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警钟;时刻提醒着他,遇见困难,要站起来,不可以退缩。
我望着他那一道落寞的身影,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是这黑夜,再也等不来下一个黎明。
我知道,我不可以劝他放下手里的枪,放下复仇的念头。再说,我也没有自信能够劝得动他。
我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落寞而萧索的身影。只是盼望着,时间能走的慢一些,可以让我多看一眼,他那熟悉的身影。
2,
又是一个被恶梦惊醒的清晨,我紧紧地揽住阿四的身体,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对他说:“阿四,我们办一次简单的婚礼吧。不需要鲜花,不需要宾客,只要有你有我就好。”
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一怔,不过还好,他并未拒绝我。
那天,他一早就同吴军、余波他们形色匆匆地离开了。夜里,当我从茶店回到出租屋的时候,他已经回到房间里。
一眼望见我的身影,他便迎上前来,攥住我的手,说:“雨琴,来,我领你去一个地方。”
他拉着我一路奔上天台。当他轻轻地推开那一扇厚重的铁门时,我彻底呆住了。
“折一千对纸鹤,折一千颗心情;传说中,心与心能相逢……”
吴军、余波、叶小玲,还有许多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在我的眼前列成两排,每人手里捧着一支红色的蜡烛,用沙哑的声音,哼唱着那一首熟悉的歌曲。
我一抬眼,便望见整个天台的藤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像萤火虫一样的彩色的灯结,与白色的纸鹤。风轻轻一送,那一只只纸鹤振动着羽翼,像是随时准备着,飞向远方。
阿四凑近我耳边轻轻地说:“新娘,还满意吗?”
我这才明白,原来那是阿四早晨听了我的话,特意安排的这一切。
我回转身子,钻进他的怀里,告诉他,谢谢他为我做的这一切,我很喜欢。
他笑着说了一句:“傻瓜……”单手将我拥入怀里。身后突然轰闹一片,吴军、余波等人吵嚷着送入洞房,将我与阿四凌空抬了起来,挤下天台,扔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又轰闹着退出了房间,带上房门。
身边一下就安静了下来,阿四与我四目相对蜷缩在木板床上,一双眼睛深情款款地望着我,手轻轻地撩开我额间一屡发丝。他说,雨琴,我是有多幸福才能遇见你。
我望着那一双眼睛,充满了无限的爱意与温柔。
原来,当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时,眼睛真的会说话。
我望着他轻轻地低下头,亲吻我的眼。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不去想从前,不去理以后,只想在一刻,全心全意的做他的妻子。
3,
睡梦中,我隐约听见吴军轻轻地敲了几下铁门,低声说:“四哥,时间差不多了。”
阿四回答了一句:“好,马上就来。”
我忽然从梦中惊醒——
一睁开眼,见他在抽屉前将那支老旧的手枪别在腰上,然后将一只刚叠好的白色纸鹤搁在抽屉上,转过身来。我惊得立即闭上双眼,抑制住心跳,假装熟睡。
他来到床前,俯下身子轻轻地亲吻我的眼,这才转身拉开铁门毅然而去。
我睁开双眼,多想出声叫住他:“阿四,不要再离开我了,留下来好吗?”可是理性使我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孤独地聆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细不可闻。
我撑起身子,取过抽屉上的那一只白色的纸鹤,蜷缩在墙角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那样的夜晚忽然安静得有些可怕,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仿若地动山摇一般。我想,我不可以再那样安静地等待下去,于是我开始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又找来抹布擦拭地板、门窗、桌椅,见到什么整理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窗外的夜色越发的黑了。我在黑暗里像个疯子一般的忙碌着,等待着,每一分每一秒都仿若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枪声,接着又是一阵追命似的警笛声传入耳朵。我的身子不由得一振,嘴里念叨着:“阿四……阿四……”拉开铁门,赤脚奔下楼去。
我寻着警笛声望去,一眼便望见阿四倒在马路上,可是身子仍拼尽全力地向我这里蠕动。
我的心忽然之间碎了。我不想知道在这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路呼喊着他的名字奔了上去,跪在马路上,将他紧紧地拥入怀里。
当时他已经身中数枪,气若游丝,鲜血几乎浸染了我大半裙衫。
都到了那种时候,他仍然不忘逞强地抬起头,冲着我笑。
他说:“雨……雨琴……我……我……答……答应过你……要……要活着回来……见……见你……我……我没有……骗……骗你……”
我拼命地点头回应:“我知道……我知道……”再一次将他紧紧地拥入我的怀里,泪水早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