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我们村里曾有过一个傻子。

  没人记得他的大名,大家都叫他大超。

  我依稀记得曾听村里老一辈人说起过:大超小时候并不傻,还有一位瘦骨嶙峋的母亲,每次村里有红白事摆酒席,大超的母亲总会带着大超去帮忙,以换取一次免交份子,上桌吃席的机会。

  但在我的记忆里,大超一直是一个人,因为大超的母亲,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入了土。

  据说,大超母亲是被自家年久失修的破屋压死的,大超当时被他母亲护在身下保住了命。村里人把大超从已经僵硬的母亲尸体怀里拽出来,发现大超脸上身上全是自己和母亲的血,眼睛瞪的很大,眼神僵直……

  大超从那儿以后,就成了村里的傻子。

  村里的小孩儿玩物很少,常常需要自己找乐子。

  大超就是我们当时的乐子之一。

  我们那时是一群半大小子,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不敢太放肆。因为当时说到底还是一群孩子,面对和大人一般高的大超还是有些顾虑。

  我们会成群结队地跟着大超,大超并不在意我们的的尾随,总是自顾自地走到村口,坐在一个大磨盘上。

  通常情况下,大超会张着嘴,口水从嘴角流到裤子上,一脸痴呆地眺望着村口外面。我们不止一次地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眺望过,也不止一次地感到失望。

  “这傻子到底看啥呢?”梁剩子又一次眺望后挠着头皮问。

  “谁知道呢!我反正啥也没看着!”胖胖的史凳眨巴着眼睛,有点不爽地抱怨。

  “别看村口了!看那傻子的嘴张那么大,我给你们投个准儿。”最为顽皮,也是挨打次数最多的郑王子挤眉弄眼地对我们说,边说边在地上拾了一块小石子儿。

  “这不太好吧。”我虽也顽皮,但比起郑王子来还是欠些火候。

  “那就一傻子,有什么好不好的。”说话间,郑王子已经将小石子儿向着大超丢了出去。

  只听“咚”的一声,郑王子的小石子儿丢偏了,没砸到大超嘴里,却砸到了大超的头上,那小石子儿在大超杂乱卷曲的头发上弹起,又落回了地上。大超头上吃痛,便猛地把头扭向我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黑眼珠往上翻,露出一片眼白。

  “跑啊!大超生气了!”最机灵的梁剩子边转身边向我们叫道。

  我们随着梁剩子这一声喊,全都慌张地迈开腿跑了开来。但随即发现大超并没有追上来,便远远地站住,警惕地看着又恢复成一脸痴呆样,眺望着村口外面的大超。

  过了一会儿,我们见大超还没有动静,便相互看了看,又慢慢朝着之前的位置挪动了过去。

  接着又是重复的情节:我们又招惹了大超,他又向我们“呜呜”,又翻起了眼白,我们又跑开来。

  几次试探,都是一样的结果,我们摸清了大超的套路。

  我们不怕了。

  “什么啊,这傻子就会唬人!”梁剩子手指着正在“呜呜”的大超对我们说。

  “让我白跑了这么多次,呼,累死我了。”胖胖的史凳又开始抱怨。

  “大胆大超,吃我一剑!”郑王子拉着长音,手里拿着根枯树枝,学着偶尔在土电影里看过的招式,不断地在大超衣服上比划。

  大超依然是对着我们“呜呜”,翻着眼白,依然没有其他的动作。

  我们三个也感觉郑王子这样很有趣,便也加入了其中,四个小孩儿一人一根枯树枝,在大超的“呜呜”声里玩的很开心。

  自此以后,我们便常常拿大超寻开心,而且时常换个新的玩法。但不管我们怎样捉弄大超,大超都只会“呜呜”和翻白眼,从来不会有其他的动作。

  这样的快乐日子滑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发生了一场让我至今无法释怀的变故。

  那天的天气格外闷热,我、史凳、梁剩子和郑王子都光着膀子皱着眉头,对着天上毒辣的大太阳发愁:这么热的天,已经没了去村口捉弄大超的兴趣,却又想不出有什么可玩的。

  最后还是最机灵的梁剩子出了点子:去村西头的“秘密基地”玩儿。

  “秘密基地”是我们给起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废弃房屋。因为那屋子是泥墙,相对有点冬暖夏凉,再加上比较偏僻,不会刚玩到兴头上就被路过的村里人指教这个游戏危险,那个游戏危险而扫兴,所以我们仨一听都眼前一亮,当即便向着“秘密基地”进发。

  虽然路途不远,但奈何天气实在太热,等我们到了地方时,全都是大汗淋漓的,我们三个其实还相对好一点,感触最深的当属胖胖的史凳了,他此时面色通红,不住地喘着粗气,坦露的皮肤上泛着一层油光,汗液都快把裤子给浸透了,嘴里还不停地抱怨着为什么太阳这么毒之类的话。

  我们三个见状便调侃了他几句,惹得他甩动着肥膘要来给我们来个冲撞,扬言要让我们认识一下什么是力量的差距。

  我们一行人在打闹中进了屋子,开始玩起了我们平时喜欢玩的游戏。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当我们还兴致勃勃的时候,暗下来的天色却已不容我们再多玩一会儿了,于是我们便开始打闹着往家走。

  走了没一会儿,我突然发现,我口袋里的哨子不见了!那哨子是我跟我娘磨了很长时间才给我买的,在当时并没有什么玩具的农村小孩儿眼里,一个小哨子是很宝贝的东西。

  见我停下脚步,双手在身上不停地拍打摸索,正在打闹的其他人消停了下来,围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苦着脸说哨子丢了,估计是掉到屋子里了。他们听完便要跟我一起回去找哨子,但是我觉得因为自己的原因再让大家跑一趟有点不太好意思,便说服他们先在原地休息着等我,我自己回去拿哨子。

  于是,一波人分成了两波,三个在路上等我,顺便休息,我一个回到了房子里去找丢失的宝贝哨子。

  天色又暗了几分。我在屋子里进行地毯式搜索,在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在一个长着几丛不知是什么草的草缝中,找到了我的宝贝哨子。

  就在这时,屋子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我循声望去,看见好像有一个人影在向我这边走来。我突然感到一阵慌乱,脑子里不停地出现一些恐怖的画面,可能是我想象力太丰富,一些村里老人讲过的鬼故事全都在脑子里翻涌,搞得我越来越害怕,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我壮着胆子向外面喊了一句:“谁?!”

  外面那个人影闻声顿了顿,也没搭话。但随即又开始向我身处的屋子走来,并且走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

  我一下慌了神,心想:如果是村里的人,肯定会回答我的呀!这个难道是鬼?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四周很静,我可以清楚地听到我的心脏在胸膛里发出的“砰,砰”的声响,就在我头皮开始渐渐发紧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呜呜”的声音。

  这个声音?怎么感觉这么熟悉!

  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张翻着眼白的人脸。

  “大超?!”我向着外面那人影大喊,声音打着颤。

  “呜呜”,又是这个声音,此时人影已经走到屋子没有门的门框外,我借着昏暗的天色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样子。

  眼前的人正是大超。

  我松了口气,有些生气地看着大超:“你吓死我了!你真的不会说话吗?!你脑子坏了但是嗓子没坏吧,为啥只会呜呜呜啊?!”

  因为刚才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所以这几句话就带了些情绪,声音大了些,可奇怪的是,往常无论我们怎样捉弄大超,他总是一副万年不变的样子,但是我刚才冲他说完话后,却明显地看到大超的神情跟以往大不相同。

  他此时竟满脸的焦急神色!我看着眼前的大超,虽然他还是“呜呜”个不停,但是声调高昂,跟以往我们捉弄他时发出的低沉的“呜呜”声大不一样,他的眼睛此时定定地看着我,眼神竟然一改之前那种痴呆的状态,此刻大超的眼神竟让我感觉非常有威慑力!让我有一种心头一震的感觉!

  我看着面前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的大超,竟不自觉的呆愣住了。

  大超喉咙里的“呜呜”声越来越高昂,到后来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其给人的感觉不亚于用指甲盖滑玻璃带来的那种不适,我终于回过神来,一个冷战从头到脚,看着眼前大不一样的大超,我的情绪从不满又回到了恐慌。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哨子,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动也不敢动。眼前的大超看我不敢动,脸上焦急的神色愈发浓重,他又开始向前迈步,并向我伸出手掌,好像是要抓我。

  此时的天色又暗沉了不少,天边已经出现了启明星,在暗沉的天幕里孤独地闪着光。

  我见大超向前迈步,便下意识地往后躲,大超见我往回躲他,竟加快了自己步伐,并由开始的单手伸向我变成了双手并用向我扑来。

  我一见大超如此,便更加害怕,转身便向屋子深处跑去。大超好像很想阻拦我,他大幅度挥舞着手臂,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随着手臂的挥动而变的曲折多变。

  屋子面积很宽敞,我在里面和大超绕着圈子,每次在经过门口的时候,我都找不到机会转身跑出去,因为大超实在是跟的太紧了!我不敢有一丝的停顿。

  在又一次临近门口之时,大超突然停住了脚步,我觉得身后的压迫感突然消失,同时感觉耳边隐约听到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心里在慌张之余生出些疑惑之意,又往前跑了几步,到了门框边,感觉此时离大超的距离足够使我再有变故时逃脱,便回头向着大超的方向望去,同时身体做好随时激发的准备。

  目光又一次落到了大超的身上,此时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大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又恢复了那副痴呆的样子,正当我犹豫要不要直接逃出屋子跑回家去之时,屋外的远处突然传来了史凳抱怨的声音:“你俩说说,找个哨子用这么久吗?这下完了,这次这么晚回去又要被我爹教育了,唉……”

  听到史凳的声音,我的心绪一下子平定了不少,我第一次感觉史凳的声音是如此的美妙。“跑……跑出……去……跑……跑…”正当我为听到史凳的声音而感到心安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声音的语速非常迟缓,就像是婴儿刚刚学会说话时的语速,而且非常含糊不清,就像是嗓子里夹着沙子发的音一样。

  我一愣,感觉了一下声音的源头。声音是昏暗的屋子内传来的,而我面前乃至整个屋子里都只有一个人。是大超!我心里一惊,并随即闪过一个念头:怪不得他平时不言语,原来他说话这么艰难。

  我看着眼前模糊的大超,心里想着他刚才说的好像是“跑出去”这三个字眼。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头顶传来比之前绕圈时所听到过的更为强烈的“咔嚓,咔嚓”的声响,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屋顶,对面的大超却在此时突然向前奔来,而我因为刚才的一个个插曲而放松了戒备,等我反应过来,大超已经死死地抱住了我,我心里一惊,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同时嘴里开始向着屋外大声喊:“我在这里!快来救我啊!我被大超……啊……咳咳”

  没等我把话喊完,突然一阵破风声从上至下地在我的耳边划过,我感觉有一股液体从大超身上喷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嘴里也被喷溅了不少的液体,呛得我猛咳了几下,同时感觉一阵血腥味在我的嘴里和周边弥漫开来。

  我被这不知来由的意外顿了一下,随即便感觉大超环绕在我身上的手臂松了力道,我忙奋力一挣,大超的手臂却自己收了回去,在我感到一丝疑惑之际,大超收回去的手臂突然发力,死命地把我往屋外推了一把。

  我借着这股力量向外冲了一段距离,但还是没掌握住平衡,往前一栽,摔了个嘴啃泥,正当我被摔得七荤八素之时,我听见梁剩子的喊叫“房子塌了,快跑啊!”并感觉有人把我连拽带托地在地上摩擦了一段距离,身后传来剧烈的轰隆声,我感觉地面都震动了一下,我被震的心肺一颤,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回头看向我们的“秘密基地”,那里现在黑漆漆的一片,我已经看不到屋子在黑暗里的轮廓,只能听到一片黑暗里断断续续传来的东西掉落的声响……

  后来,村里闻声前来的大人们发现了我们,看着他们三个被各自的家长逮着就是一顿打,当娘的边打边哭,当爹的也边打边颤着声呵斥。我的爹娘随后也到了我的面前,我预备着和他们仨一样的结果,但等来的不是巴掌,却是爹娘的惊呼。(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浑身是血。)我爹娘惊呼一声便背着我直奔医院,最后得出我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和有些皮外伤,至于全身的那些血液,医生说和我的血型并不相符。

  村子里举行了一场丧礼。

  大超葬在了他母亲的坟边。

  我至今也没有想通那天黄昏之时大超为何出现以及他所做的一系列表现。

  只能把这段往事放在心里,默默的敬畏着、敬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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