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坛---俗人李颀(肆)
腹中贮书一万卷,
不肯低头在草莽。
01
网络上曾有个调查,问大家最想回到哪个朝代。看了一下结果,居然有75%的网友选了唐朝。
理由么,五花八门。
有网友说,唐朝万邦来朝,国富民强,工作问题不用担心;有网友戏谑唐朝以胖为美,不用刻意减肥,没有身材焦虑;女权主义者则认为唐朝社会主打一个开放,女人们不光可以自由恋爱,甚至可以上朝为官,对女性最友好;键盘侠们,最看重唐王朝的言论自由,可以放心口嗨;当然,还有更多的人只想回到唐朝,去追一追“诗星”们,李白的飘逸,杜甫的忧郁,王维的精致,都让他们倾心久矣。
林林总总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倾慕于唐王朝的包容和自由。
02
那么,唐朝真的那样自由和开放吗?
或许李颀的人物诗能给你答案。
《送刘十》
三十不官亦不娶,时人焉识道高下。
房中唯有老氏经,枥上空馀少游马。
往来嵩华与函秦,放歌一曲前山春。
西林独鹤引闲步,南涧飞泉清角巾。
前年上书不得意,归卧东窗兀然醉。
诸兄相继掌青史,第五之名齐骠骑。
烹葵摘果告我行,落日夏云纵复横。
闻道谢安掩口笑,知君不免为苍生。
我们不知道这个刘十到底是谁,家族的代号和排行仿佛才是他行走世间最响当当的符号,可这并不能掩盖他作为独立个体的锋芒。心存东山之志,却不官不娶,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
这样的人,放诸现代社会,也绝对是特立独行的存在。但是1300多年前的大唐王朝,却对他无比的宽容。这里面即包含了家人的体谅,朋友的互赏,当然更包含了社会的共识。
03
《送康洽入京进乐府歌》
识子十年何不遇,只爱欢游两京路。
朝吟左氏娇女篇,夜诵相如美人赋。
长安春物旧相宜,小苑蒲萄花满枝。
柳色偏浓九华殿,莺声醉杀五陵儿。
曳裾此日从何所,中贵由来尽相许。
白夹春衫仙吏赠,乌皮隐几台郎与。
新诗乐府唱堪愁,御妓应传鳷鹊楼。
西上虽因长公主,终须一见曲陵侯。
诗中的康洽出生于西域康国,年轻时携琴剑游历大唐。他气度豪爽,工乐府诗篇,于坊间声名雀起之后,得以频繁出入于王侯贵主之宅。后经玉真公主举荐,献歌御前。康洽终身未返故土,卒于杜陵山中。据《唐才子传》记载,大历年间,已年届七十的康洽龙钟衰老,谈及开元繁盛,流涕无従。可见,他的生命历程不仅与大唐盛世丝丝相扣,也已深深溶于这片伟大的土地。
没有种族的隔膜,也没有地域的偏见,灵魂和肉体的双重归属,是因为大唐王朝海纳百川的气度。
04
《送陈章甫》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
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
长河浪头连天黑,津口停舟渡不得。
郑国游人未及家,洛阳行子空叹息。
闻道故林相识多,罢官昨日今如何。
陈章甫,江陵人,早年长期隐居嵩山。他曾应制科举及第,却因为没有登记户籍,遭吏部弃用。他上书力争,吏部辩驳不过,只能特为请示执政,破例录用。
李颀在诗中说他君子坦荡,仪表堂堂,满腹经纶,不甘于沦落草野。“陈侯立身何坦荡……不肯低头在草莽”四句,无疑是最精彩的句章,格调高远,仿若有金石音从历史深处铿锵而来。
然而,陈章甫最终还是敌不过官场的内耗,选择罢官归乡。
李颀浓墨重彩地写这场话别,既有知音的相惜,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情。但是在这段高华悲壮的历史碎片描摹中,我看到的却是大唐王朝超越时代的民主和自由之精神。无论是据理力争的陈章甫,还是妥协让步的上位者,在维护个体的自觉性和政治的独立性上,达成了令人满意的默契。这不是王朝的运行法则,却是更难能可贵的社会共识。
05
李颀的诗歌向来以小见大,最能以个体精神衍射时代风貌。
田晓菲教授说“书写的历史无非是被种种利益和动机所左右的再现”。幸运的是,非“利益中人”李颀,为我们留下了一段还算纯粹的编外历史。他的文学表达直白而夸张,却也有难能可贵的真实和坦荡。
从历史的层面检测文化万象,无非就是文化土壤,时代氛围以及精神气韵三个维度的堆叠。通过李颀的诗,我们能隐隐然看到唐人对自由风范的极致追求,也能看到他们对文人风雅的虔诚沿袭,更能看到他们对魏晋风度的顶礼膜拜。
宗白华先生说魏晋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
唐人用游牧民族骨子里的气魄和胸襟,将维持数百年的生活界面一键重启,虽然风貌面目全非,内在逻辑却换汤不换药。
他们一边撇着嘴嫌弃六朝的绮靡软弱,一边却诚实地挑挑拣拣着接受了它的“遗产”。在唐人的认知里,陶渊明的田园居里只有傲逸出尘的古朴,而没有狐裘蒙戎的无奈与悲哀;谢眺的清逸诗篇里只有模山范水的清雅,而没有时不我与的苦闷与彷徨;庾信的清新诗文里则只有审时度势的俊逸,而没有去国怀乡的屈辱与哀伤;他们在时代的健兴中滤去了一切不合时宜的糟粕,逐渐规整出一套全新的华夏价值体系,雄赳赳气昂昂地重装上阵。
你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汉魏的风骨,南朝的风雅,还是魏晋的风流,一旦糅合关陇豪族务实刚健的底色,都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相得益彰。
此亦即所谓盛唐风调,迷人的自由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