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或一个幸存者的自述)

如果你问我是否敢肯定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的陈述,那么,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的朋友——记忆总爱和我们开玩笑。


那个深冬,厚厚的大雪覆盖了我们的屋檐。大约是某个清晨或午后,我们正从房子里向窗外望去;我记得那时当时天气依然晴朗。

也就是在那时,我决定和她告别。


阳光还是太少了些。从初冬的夜晚到最后,雪似乎都不曾停过。先是细碎的雪花伴着微风,那时房子里的人心情都还不错,于是我总能在闲暇时找到借口去看她。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白天的阳光已经实属不易,甚至和后来相比竟充沛得令人眩目。

可莫非是由于这阳光诞生于冬季?

否则,我该要如何解释,每当我在室外抬头望向天空时,眼睛里总透过一股寒意?


这个冬天与之前的那些都不同——早先我便怀着感激与庆幸知道了,只是警醒还未适时地填补我的头脑。

有一段时间里,我纯粹是为了一种令人着迷的感觉而走到户外的。我们的房子太不合时宜地空旷了,但在那里,在室外的寒冷里,我总能找到生存的理由。

大片白色的雪地上漂浮着耀眼的阳光。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的动物的嚎叫声,冷风从耳边刮过细小的雪花发出轻微的揉碎声……在一片神圣的洁白中,我仿佛同时看到千万匹轻盈的独角兽从太阳上飞掠而过,在划过天际的瞬间凝成一缕缕飘散在远方的烟雾。

冬天让这片空旷的土地突然就变了样——这里一切的荒芜、野蛮与狂热,全都被掩盖于大雪之下,在季节里熔化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更喜欢将那年的最后比作一幅漂白了的风景画——就像笼罩着轻纱的少女——只是这样的景色来年便会换了样。

少女摘下面纱离去,我们又多活了一年。


如果不是因为她在那里,我绝不会踏上那片土地一步。

一度我对于她的迷恋不亚于这个生长我的地方——虽然究其根本,前者是带着深刻的虔诚与狂热,而后者只是出于一个孩子可贵的本能或天性。你可要记住,我的朋友,这份热爱无论如何都是根植于我们体内的,它的每一次碰触都牵动着我们的心脏,只有在寒冬才会随河流凝结。

若不是我已经老了,肯定会牢记,从懂事起,我们就被教导去漂泊。


在房子里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对她闭口不提。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存在,却只有少部分人尝试与她接近。除了我以外,妹妹也算一个。那个时候我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包括在我外出时她会从屋外的谷仓里偷偷留意我。有一次我走到树林的边缘时,我发誓我曾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弯曲地站在屋顶,却在我回头的瞬间仓皇逃离。

妹妹总是一个人往谷仓里跑。那是一个不大仓库,一度是我们存放粮食的地点,在这个冬天却没有带来任何有价值的事物。初冬的时候妹妹开始收集起羽毛;各种各样的羽毛。我曾瞥见她在树林里奔跑,追寻着鸟类和有着同样癖好的鼠类的踪迹——她的手里握着一大把灰白的羽毛。在那以前,我从未发现树林里的动物会落下那么多的保护物。树林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存在,却在这个冬天变得格外陌生。

我要去那里见她,像一个勇士带着自己未完成的使命。


渐渐地,我们见到太阳的日子少了。在我的想象里,云层的背后还是厚厚的云层,铺满天空,那覆盖的揭了再揭也无用。关于乌云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些什么,我们谁也不会知道。太阳的存在一如它的存在一般是一个无法撼动的事实,就像我们带着各自的疑虑在这栋房子里相安无事。

有时候,我还会在前往树林时绕道往谷仓那边去看看妹妹和她的羽毛。对于房子里的人来说,外面的一切都还算轻松,但自从太阳减少露面的次数起,我去看她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我大可把这当作垂危的挣扎;这在房子里的任何人看来也是如此,但事实上我从没感到过无谓。这个漫长的冬天消磨了我的全部兴趣,让我不得不在告别的前夕时刻向心底叨念:“我还是我,我知道她从不改变。”


此刻房子里漆黑得如同夜晚;我们谁也看不到谁。“你看。”妹妹如往常一样向我说话,顷刻间屋子里已经燃起了蜡烛。

妹妹正站在我的身后,她的影子被烛光映上了墙壁,墙壁上的影子在颤抖着跳舞。我回头,看见她正对着我的背影痴笑,而我却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一个天真者的笑容。因为这个原因,我像一个说谎的人一样在她的面前无地自容。

妹妹的笑容愈发灿烂。


一直以来妹妹都是这样同我说话,我不知道她是否清楚。妹妹的讲话方式和她的笑容一样,让人感觉有所保留。我总是想不通这个幼小的心灵究竟在隐藏些什么。当我凝视她的双眼时,从中流露出的完全是一个孩子的天真;否则,那将是来自魔鬼的礼物。


我扭头向窗外望去,庆幸大雪还没有封死我们的窗户。在窗外一片刺眼的洁白中,我好像看见她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没有厌倦她。

厌倦从不是我们暂时放弃的东西,在掉落的瞬间又被匆忙地拾起,掸掉灰尘后被观察是否完好。

你看,我的朋友,现在的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过去的样子,像一位年迈的老人一块块地捡起散落在山谷中的石头,沿着年轻时走过的路。

我知道,她的存在只是为了自己——她从不属于任何人。


妹妹已经背过身去了,也许她早已离开了。

也好,我没有回头,起身拉开了房门。

意料之外,没有冷风吹进屋子。

整个冬天的雪好像也变得轻柔起来。

我小心地绕过屋子,注意到谷仓那里一片寂静。

脚下的踩雪声使我不住地想起那面窗户。

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个身影就是她。

阳光停在了我的脚下。

雪花在闪烁。

远处,我看见妹妹正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下跳舞——也许是在奔跑、追逐着什么。

大片的羽毛像厚重的雪花飞舞。

在离别的高度她挥动翅膀,散落了一地金子般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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