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春雨,下得轻却又沉似。
午睡时因木香枕的薰味太浓,将之塞进橱柜,才隐约安眠。
醒来屋内昏阴,以为外头又刮沙尘,不想出去竟见是雨,不知何时下的,地上已薄薄一层水湿。有人打伞走过,雨滴从绿的伞面下来,感觉很翠。汽车轱轮擦起地面,声响里也多了些微水嘶。
骑车。依旧不打伞,也不着雨披,一直这样,习惯了雨中片刻淋漓。
五月已至,以为该来场瓢泼的雷雨,不料还是这样的轻。
心下疑惑,算起日历,果然还未立夏呢。五月,还未立夏的雨,依旧是春雨了。
到单位,依旧挨窗儿坐下,看书,写字。书很久未换新了,依旧是魏晋南北朝文选,似看了很久,又似很久都未看了,但听得有人过来捞起,暼了一眼便狠狠撂下,说好旧的书了。
假装没听着似的继续埋首其中。暗笑,这哪算旧呀,真正的旧要刻本影印,要繁体竖排,要线装,这不过是比现今早几十年的一个繁体横排的本子而已,尚且查字典吃力的看呢,要真的旧来,早似叶公一般吓跑了。
还是谢灵运。选诗所收并不多,倒是评,挨朝挨代,集了一堆。不太明白钟嵘对其所品评的“逸荡”,但又隐约能感觉到不同于曹植、陶潜、鲍照等人的又一种自然的感赋。上次读很喜欢《游南亭》和《入澎蠡湖口》二首。一曰:我志谁与亮,赏心惟良知;一曰: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感觉康乐公亦多孤独忧念。《登池上楼》一首似走巉岩,至“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终觉是顶峰云开。从前不觉这两句好处在哪,仅觉读来很是上口,现下顿然明白是自然。自然而然,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般。
据《谢氏家録》这两句乃康乐公寤寐间梦惠莲所成,而陈行健《吟窗杂録》曰:灵运坐此诗得罪,遂讬以阿莲梦中授此语。池塘者,泉州潴溉之地;今日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风所纪。一虫鸣则一候变,今日变鸣禽者,候将变也。
按陈解此句似有意藏之。其实倒不如说是诗谶呢。窃以为所谓诗谶,便是诗人与自然的一种极致感应。池塘生春草,分明是诗性与自性的纯粹流露,一场心与春候彻底无隔的对话,如玄机之根老藏鱼窟,如黛玉之冷月葬花魂。大凡天才,便如此吧,能感天地自然之真切,微妙。
因心有不悦,这一回看来,春草鸣禽已远矣。窗外的雨不知停否,怎的天还阴着,亦不见有活动的身影,一大片人造草坪操场很是黯淡地张散圆形。柳树倒上了几分水色,但犹觉水色里浮着沙尘,很蒙。
蒙到下班,出去雨竟还淅沥着。边走边念《石壁精舍还湖中作》里两句: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康乐公明明是在劝放下,可自己念来,却愈念的沉重,不觉眼睛也似进了雨水一样,潮湿起来,暗笑世间能有几回康乐。记得上次还与人笑骂谢康乐这厮真是个纨绔,任职间总不务正业,不理民事,一味纵情山水,恣意游赏。一不高兴就称病不朝,回到会稽更不安分,率众聚徒,凿山挖湖,玩得不亦乐乎,以致惊扰县邑。太守孟顗好佛,竟被其嘲曰:得道应须慧业,丈人升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想这样的肆无忌惮,怎不身轻意惬呢,可惜终是玩丢性命。
经了雨水的草木发出熟悉的味道,可站在雨中嗅了很久,都没忆起是谁的芬芳。槐花在雨中缓慢初开,紫的很是鲜艳,海棠亦不减风姿,临谢还争着留白,还有沙枣树,隐隐灰色中正露着点点鸭黄。想起丁香,该是雨中最有味吧,便沿路去寻。可寻到时,竟不知何时已谢去,空抓一把水淋淋枯蕊。
雨前小区的丁香正开的盛呢。有紫的,也有白的。紫的淡蓝,白的微透一点绿,每至天黑,香的不可描述。外子亦是如此感觉。恰逢他有女同学从南方回来,他便写了一首不可描述的丁香诗赠送。许是想表达思念呢,可落于花香间,回忆竟变的遥不可及。盖是丁香无雨,便少了惆怅吧。
有雨的丁香人总能记起的,应是戴望舒的《雨巷》了,似是哀怨缠绵到销魂。从前未怎留意丁香时,便想那丁香一样的姑娘,无非是取意于丁香花的色和味了。色的淡,味的芳,又在濛濛雨中,足可传达出一种哀怨的序曲。但卞之琳却说雨巷只是旧诗词“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白话版扩充或稀释。
丁香空结雨中愁,是南唐李璟所作。原词为《摊破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璟贵为一国之主,亦有主不了的人生,解不了的郁结,或许南唐真是一个多雨的国度。淫雨霏霏,物华天宝,偏丁香打了结,欲绽不能,或是生错了地儿?
而塞北少雨,丁香在夹杂沙尘的空气中一路干燥地盛开,又是否绽的过于愉悦?
或许内心向往的便是那雨中打结的丁香吧,淡淡碎碎的蕾,真个如丁样结着,隐约飘着淡淡碎碎的芬芳,愁亦是美之一种。
不过多愁未必都因人事,欢喜亦未必都因处境,心性使然罢了。便真有解不了的结,不还有一“空”字待寻嘛。
如雨中所抓,什么都没有了,也就转头回去了。